梅奔巨大的穹顶之下,人声鼎沸,灯光如炽热的洪流倾泻而下。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叫好声浪涛般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舞台。我站在侧幕条厚重的阴影里,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素缎旗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清冷。脸上的妆是新画的,精致得无懈可击,却像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台上,何九华和临时搭档的秦霄贤刚结束一段贯口。秦霄贤年轻气盛,节奏略快,带着点新人的冲劲儿,何九华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捧哏的尺寸拿捏得少了往日那份游刃有余的默契,多了几分刻板和急促。观众依旧捧场,笑声掌声不断。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后台特有的粉尘味钻入肺腑。该我上场了。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一步,踏出阴影,一步,迎向那足以灼伤人的炫目光海。
聚光灯“唰”地打在身上,瞬间的强光刺得眼睛微眯。台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期待、审视。巨大的声浪在看清我容貌的瞬间,先是诡异地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狂热的呼喊。
“于惊鹊!”
“穗穗!是穗穗!”
“小师妹回来了!”
我走到舞台中央,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最后,落在身边的何九华身上。他离我不过一步之遥,月白色大褂在强光下白得晃眼。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看到他看过来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情绪——惊惶、痛楚、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
我微微弯起唇角,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属于京剧名角“于惊鹊”的、无可挑剔的职业笑容。对着话筒,声音清越,字正腔圆,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客套:
“何老师,霄贤,辛苦。”
何九华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声冰冷的“何老师”狠狠刺中了心脏。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台下更猛烈的欢呼声浪盖了过去。
秦霄贤倒是反应快,带着点兴奋和紧张:“穗姐!您可算来了!观众朋友们可都想死您了!”
演出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进行着。秦霄贤年轻,包袱抖得生猛,我凭着幼时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功底和多年舞台经验,稳稳地接着,不温不火,却也滴水不漏。偶尔抛出一个带着点文人雅趣的“冷包袱”,也能引发台下一片会心的笑声和掌声。
唯有何九华。
他站在捧哏的位置,却像是魂不附体。该垫话时慢半拍,该翻包袱时又抢话。他的眼神,几乎无法从我身上移开,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混乱。好几次,他试图把话题引向过去,引向后台的旧事,都被我轻描淡写地、用最专业的方式挡了回去,将话题重新拉回节目本身。
台下的观众或许只感觉何九华今晚状态有些失常,配合不够默契。但站在他身边的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焦躁和痛苦。每一次我刻意疏离的称呼,每一次我避开他探寻目光的举动,都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他那份显而易见的煎熬里。
终于,在秦霄贤抖出一个关于“学艺不精”的包袱,何九华本该接一句“去你的吧”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对着话筒,用一种带着明显压抑不住的情绪、近乎质问的语气,直直地冲着我来了:
“学艺不精?那得看跟谁比!”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巨大的场馆里显得有些突兀,“有些人呐,出去学了几年戏,自以为成了角儿了,了不起了!心气儿高了,眼界也宽了,可这良心——”他顿了一下,目光死死锁住我,像淬了火的钩子,“是不是也跟着学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后台侧幕条附近几个身影明显一僵。孟鹤堂皱起了眉,周九良抱着三弦的手指停住了。台下的喧嚣也诡异地静了一瞬,观众们似乎也嗅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火药味,面面相觑。
偌大的场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目光,明里暗里,都聚焦在舞台中央。
聚光灯的温度灼烧着皮肤。何九华那句带着刺的“良心学窄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我的心口上。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当众扒开旧伤的剧痛瞬间炸开,几乎让我眼前发黑。四年打磨出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细微“咯咯”声。攥着话筒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但我没有动。脸上那张“于惊鹊”的面具依旧稳稳地戴着,甚至唇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只是眼底,那层冰封的湖面下,瞬间凝结出无数尖锐的冰凌。
侧幕条厚重的阴影里,秦霄贤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短暂的死寂后,台下的嗡嗡议论声陡然升高,像一群受惊的蜂群。无数道目光在我和何九华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惊疑和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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