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食品厂,彻底沉入死寂。只有厂区外围几盏昏黄的路灯,像疲惫的眼睛,无力地穿透浓重的黑暗。鼓风机巨大的嗡鸣也停了,那持续不断的低频震动消失后,空气里反而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马晓梅像一道无声的幽影,熟练地避开厂区监控探头死角的微弱红光,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发酵车间。
“嗒”的一声轻响,一道笔直而集中的光柱划破了车间的黑暗,是她的手电筒。光晕小心翼翼地笼罩住那几口幸存的粗陶缸。她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白天被老张踢过的缸壁裂缝。光柱下,那填塞着西北老窖泥的裂缝深处,赫然钻出一线极其纤细、几近透明的白毛!那白毛在光束中微微颤动着,仿佛拥有生命,正贪婪地吸收着光与空气中的养分。她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那是合作社窖池里特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酵母菌丝!它们在工业车间的低温里,在消毒水的围剿下,竟然真的开始萌发了!奶奶饱经风霜的面容和那双在昏暗油灯下专注观察陶缸的眼睛,瞬间浮现在眼前。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支体温计形状的电子测温计,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新生的菌丝,轻轻插入缸体内部粘稠的发酵液中。微弱的屏幕荧光亮起,显示出一个数字:37.2℃。一个奇妙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数字。她闭上眼,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儿时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握着她的手,一起贴在温热发酵缸壁上的触感——那是奶奶的体温,也是古法酿造的脉搏。此刻,在冰冷的工业心脏里,这古老的温度,正微弱而顽强地搏动着。
一丝酸涩的暖意涌上鼻尖,又被她用力压了下去。不能停,也绝不能放弃。她迅速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严实的纸包,里面是她精心保存的、从合作社带来的另一种珍贵菌种粉末。她像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极其谨慎地、一点一点地,将粉末均匀撒入缸中。粉末融入浑浊的液体,无声无息。她凝视着缸口,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微小的生命在37.2℃的温暖里,正在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一场未知的风暴。
周氏集团考察团驾临的日子,整个西安食品厂仿佛被浸泡在一个巨大的、廉价香精的罐子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浓烈到发腻的“香草精”、“奶油香精”、“麦芽香精”气味如同有形的触手,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附着在头发和工装上,挥之不去。流水线如同一条冰冷的金属长蛇,永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机械臂精准地抓取、放下,一只只雪白得刺眼、蓬松得几乎失去重量的馒头,被迅速封进印着精美图案的塑料袋里。包装袋上,一幅经过精心PS处理、色彩饱和度调到刺眼的“草原夕阳”图景格外醒目:辽阔无垠的金色草海,低垂的橘红色落日,画面完美得不真实,下方一行烫金的艺术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古法老酵,匠心传承”。
马晓梅穿着宽大的工装,站在流水线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负责检查封口。她看着那些虚假的包装袋在她眼前流水般滑过,胃里一阵阵难以抑制地翻搅。匠心?传承?多么讽刺的谎言!这流水线上滚动着的,分明是香精、膨松剂和工业酵母的混合物,与“古法”、“老酵”毫不沾边。那些虚假的草原夕阳,像一张张咧开的、嘲笑的大嘴,嘲笑着真正的土地、真正的汗水、真正的发酵。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只能紧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车间另一端的成品质检区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的惊呼和骚动!
“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的、如同小型爆炸般的声响接连响起!只见码放整齐、正准备装车运走的成箱馒头,其中好几箱毫无征兆地猛烈鼓胀起来!透明的塑料包装袋被撑到极致,瞬间破裂!浑浊的、带着强烈酸败气息的黄褐色汁液猛地喷射出来,如同腐败的脓血,溅得到处都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过度发酵的酸馊和食物腐烂恶臭的气味瞬间炸开,粗暴地撕碎了车间里弥漫的虚假甜香,浓烈得令人作呕!
“啊——!”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响起。那位站在近处、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港商代表首当其冲!几大滴粘稠酸败的汁液不偏不倚,狠狠溅在他笔挺的浅色西装前襟和昂贵的金丝眼镜镜片上!镜片瞬间蒙上一层污浊的黄褐色油膜,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手忙脚乱地摘下眼镜,昂贵的镜片上蜿蜒流淌着恶心的汁液,他脸上精心维持的儒雅和矜持瞬间碎裂,只剩下极度的惊愕和无法抑制的愤怒。他指着还在不断渗出酸液的箱子,声音因为震惊和恶心而拔高变调:“这…这…这就是你们标榜的传统工艺?!这就是‘匠心传承’的水平?!简直骇人听闻!难以置信!”
车间主任老张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鬓角滚落下来,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油光。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一边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想帮港商擦拭(被对方嫌恶地一把推开),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意外!纯属意外!王总您息怒!肯定是运输环节温度没控制好!我们马上处理!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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