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城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逐渐清晰,像一头蹲踞在血色大地上的狰狞巨兽。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襄河淤泥的湿腐,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尘埃气息。
柳致佝偻着身体,拄着那根冰冷坚硬的竹简,如同一个被风雨摧残殆尽的残破稻草人,一步一瘸地挪动着。左肩的箭创被湿透的粗麻布勒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可见骨的疼痛,腰肋处的骨裂更是如同插入身体的钝刀,随着蹒跚的步伐反复研磨。左眼被一片粘稠、灼热的黑暗彻底吞噬,尖锐的刺痛并未完全消退,时刻提醒着他为那片刻爆发付出的代价。后背的毒创在河水的浸泡后,边缘的麻痒感重新开始蔓延,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钻动。最麻烦的是右腰侧,被鳄鲶巨尾抽击的地方,每一次挪动左腿,断裂的肋骨都发出无声的哀鸣,牵扯着整个胸腔都闷痛欲裂。
他身上的血衣早已在泥泞中滚得看不出颜色,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唯一算得上“伪装”的,是撕下另一条衣襟,胡乱缠在头上,勉强遮住了失明的左眼,在额角打了一个死结,边缘渗出暗红的血渍和污黄的脓水。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刚从修罗场上滚下来、侥幸逃得一命的残兵。
离城门尚有数百步,那景象便已足以让任何正常人为之胆寒。
淮阳城那原本高大厚重的包铁木门,此刻洞开着,如同巨兽被撕裂的咽喉。城门楼两侧的垛口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无数颗人头!
那不是几十颗,而是成百上千!绳索勒着脖颈,风干发黑的面孔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窝望着城下。有的还戴着胤军制式的皮盔,有的则只是普通百姓的发髻。头颅下方的城墙上,是大片大片喷溅状、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迹,如同泼墨的恶鬼涂鸦。浓烈的尸臭和血腥味在无风的空气中凝滞,形成一层令人窒息的、肉眼几乎可见的污浊屏障。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作响,贪婪地覆盖在那些头颅和血迹上,形成一层蠕动的黑斑。
城门洞下,进出的不再是寻常百姓,而是一股股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或惊恐的流民潮。他们拖家带口,背着破败的行囊,像被驱赶的羊群,在手持长矛、吆喝推搡的陈胜军士兵的监视下,缓慢地移动着。士兵们身上沾满血污和烟灰,脸上带着劫掠后的戾气和疲惫。
柳致混入这股散发着绝望气息的人流。他低着头,将竹简当做拐杖,一步一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重伤濒死的溃兵,毫不起眼。每一次迈步,腰肋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污流下,渗进蒙眼的布条,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压抑着翻涌的血腥气,仅存的右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刚踏入城门洞的阴影,一股更猛烈的热浪和焦糊味扑面而来!
城内景象,比城外的人头城墙更加触目惊心。
靠近城门的一片区域,正燃着冲天大火!数条街巷被火焰吞噬,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木质房屋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火星。哭喊声、惨叫声、士兵的呵斥声、房屋倒塌的巨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悲歌。
一群群士兵正粗暴地驱赶着居民,将他们从尚未起火的房屋里拖拽出来。稍有反抗或迟疑,便是雪亮的刀光劈下,血光飞溅。一些士兵抱着抢掠来的布匹、粮食、甚至锅碗瓢盆,脸上带着扭曲的兴奋。更远处,一队士兵正将几十个被捆绑着的、面如死灰的男人推向那燃烧的街区,似乎是要将他们活活投入火海!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半旧皮甲的小头目,正挥舞着鞭子,对着驱赶士兵和流民的人群嘶声咆哮:
“奉张将军令!此坊民户暗通胤狗,勾连叛逆,罪不容诛!焚其居,绝其户!以儆效尤!都看清楚了!这就是附逆的下场!快滚!再磨蹭,一并扔进去烧了!”
“附逆…”柳致仅存的右眼瞳孔微微收缩,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驱赶的老弱妇孺,扫过士兵刀尖上滴落的鲜血,最后落在那片吞噬生命的火海上。陈胜的军队,正在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清理”他们认为不可靠的区域,同时也在进行着赤裸裸的劫掠和立威。民心?在绝对的暴力和生存面前,早已被践踏得粉碎。
他随着麻木的人流,艰难地挪动着,避开士兵的鞭影,向着城内相对不那么混乱的区域走去。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如同跗骨之蛆,左眼的黑暗更让他对空间的感知出现了偏差,几次差点撞上倾倒的杂物或被推搡倒地。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穿过几条街巷,却仿佛跋涉了百里。前方路边,一间门板歪斜、招牌半落的酒肆出现在视野里。酒旗早已不知去向,门口歪倒着几个空酒坛。里面似乎还有零星的客人,传出一些模糊的交谈声,在周遭的哭喊和焚烧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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