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依旧沉默着,悬着的朱笔尖端,一滴饱满的朱砂墨,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滴落在奏章空白处,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猩红,如同溅落的血滴。
他缓缓放下了笔。目光从那团刺目的红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宫阙暗影。皇帝知道了炮耳下方三寸…墨衡竟然醒了…胡秉忠投井…物证确凿…金鳞卫出动…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扣一环,将他先前借御史弹劾营造的“天灾”、“墨衡过失”的舆论,彻底砸得粉碎!皇帝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以更暴烈、更直接的方式,掀开了桌子!
“法度?体统?” 张廷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在陛下眼中,扳倒我们这些‘旧臣’,推行他那套‘新政’,才是最大的法度,最高的体统。胡庸、周明远…不过是陛下借以敲山震虎的两块石头罢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杨涟,“西山炮案,水太深了。胡秉忠背后,绝不简单。陛下要查,那就让他查。查得越深,这水…或许就越浑。”
杨涟一愣,不解其意:“恩师是说…”
“那王启年,一个算学博士,骤然被置于风口浪尖,代掌格物院…” 张廷玉嘴角浮现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是福是祸,犹未可知。金鳞卫再利,终究是初生之犊。西山工坊,百工汇聚,龙蛇混杂…有些‘意外’,总是难免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当务之急,是稳住我们自己的人!告诉胡阁老,让他那个侄孙,把嘴闭紧!该舍则舍!至于兵部那边…自有人会去安抚周明远的家人。陛下要立威,我们…就让他先立着!”
“是!学生明白!” 杨涟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他深知恩师手段,这是要以退为进,甚至…借刀杀人!
“还有,” 张廷玉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团刺目的朱砂红上,声音压得更低,“靖王那边…有回信了吗?北狄扣关索要火器之事,他作何打算?陛下调金鳞卫去西山,京畿防务…未必没有空隙。”
杨涟凑近一步,声音低若蚊蚋:“靖王殿下密信,狄使确携其亲笔信函,言明只需少量‘样品’即可退兵,并愿以边境马场相酬…至于京畿…殿下说,‘鹰’已入林,只待风起。”
张廷玉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鹰已入林…好。”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处乾清宫方向依旧明亮的灯火,“那就让陛下,先专心去‘铸’他那千钧重器吧。这江山社稷…终究不是几门新炮、几百新军就能扛得起的。风雨欲来,且看谁能…稳坐钓鱼台。” 他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袖口内侧,一抹极其华贵、却只露出一角的明黄龙纹绣样,在烛光下惊鸿一瞥,又迅速隐没于深沉的衣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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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无名山坳
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山林死寂的黑暗。崎岖陡峭的山道上,几支松明火把艰难地撕开浓稠的夜幕,映照出鼠王那张在跳跃火光下更显阴鸷狰狞的脸。他矮小的身形如同鬼魅,在山石间纵跃如飞,身后跟着七八个精悍的锦衣卫番子,人人屏息凝神,脚步轻捷,如同捕猎的群狼。
“脚印到这里乱了!” 一个蹲在地上仔细探查的番子低声道,手指着泥地上几处明显被刻意抹蹭、却又留下慌乱拖痕的印记,“分成了两路!一路向东南下沟,一路…好像往断崖那边去了!”
“下沟?” 鼠王尖利的鼻子在冰冷的夜风中使劲嗅了嗅,嘴角咧开残忍的弧度,“沟底是烂泥塘!这孙子慌不择路,想趟泥跑?找死!留两个人,去沟口守着!其余人,跟咱家追断崖!” 他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兴奋光芒。李三这条线索太重要了!通州王记杂货铺只是幌子,永利车行才是关键!而李三,就是连接这毒链的关键一环!他必须活着!至少,在吐出所有秘密前,得活着!
一行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影,循着时断时续、仓皇逃窜的痕迹,扑向山林深处那片被称为“鬼见愁”的断崖。越靠近断崖,山风越是凛冽刺骨,吹得火把忽明忽灭。空气中弥漫着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头儿!有血迹!” 一个眼尖的番子压低声音惊呼,指着前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下方。几滴暗红色的液体,在火把光晕下显得格外刺眼,尚未完全凝固。
鼠王快步上前,蹲下用手指捻了一点,凑到鼻尖一闻,那亮得瘆人的小眼睛里爆出精光:“人血!新鲜的!这孙子受伤了!跑不远!” 他猛地抬头,望向断崖方向那片被浓重黑暗笼罩的山影,“追!死活不论!但嘴里的东西,必须给咱家撬出来!”
他们加快了速度,沿着越来越陡峭、乱石嶙峋的山脊向上攀爬。血迹断断续续,指引着方向。就在转过一片巨大的、如同鬼怪獠牙般凸起的山岩时,前方探路的番子猛地停住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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