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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怡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坚决不信，逐渐变为震惊，再到无法接受现实的崩溃，最后凝固为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深刻的痛苦与扭曲、还有愤怒，唯独没有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赵迁猛地一拳捶在桌上，手背青筋暴起，声音因极度激动而颤抖，“泰儿如此，你也是如此！我所做的这一切，殚精竭虑，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赵家的百年荣光吗？！”
“为了我们？”赵怡然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刺骨的寒意。
“父亲，您扪心自问，您究竟是为了自己那永无止境的权势欲望，还是为了我们？您做下这等决定家族生死存亡之事时，可曾问过我的意愿？问过赵家任何一个人？可曾想过尚在咿呀学语的安哥儿是否会因此粉身碎骨？
您没有！您从来没有问过我们！您只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为了我们好。实际上，这不过是您为了满足自己膨胀的野心，所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赵迁用一种前所未有、充满失望和陌生审视的目光看着女儿，仿佛今日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我为了权势——努力有错吗？！”他被女儿的话彻底刺痛，积压多年的怨愤瞬间爆发，“如果没有我汲汲营营几十年，在官场奋力搏杀，你能当上这尊荣的秦王妃？如果没有我们赵家几代人的不懈努力，积累下这偌大家业，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锦衣玉食十几年，可以在京城闺秀中风光无两十几年？！
现在你做了秦王妃，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倒要来指责我这个为你铺路的父亲？！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永远不知道满足！当年若不是我一身才华，满腹经纶，你那个眼高于顶的母亲会下嫁给我赵迁？
可她嫁给我之后呢？就怪我不能日日陪在她身边，不能满足她那些风花雪月的幻想！终日抱怨不休……如今你也和你的母亲一样！不识好歹，全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赵迁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心中对亡妻积攒多年的怨怼，连同此刻对女儿“背叛”的失望，一并倾泻而出。
赵怡然听着父亲的指责，心中原本没有多少愤怒。
但在听到父亲如此刻薄地提及、侮辱她故去的母亲后，心中的愤怒便如同火山岩浆，轰然爆发，再也无法抑制。
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缓缓站起身，体内最后残留的那三分孺慕之情，因他这口不择言的伤害，彻底消散殆尽。她的身姿笔挺，目光冷冽如刀。
“父亲，”她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女儿今日回来，从未想过要指责您。即便您做下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祸，女儿内心深处，亦未曾真正怪罪于您。因为在我记忆深处，您始终是那个会将我高高抱起、朗声大笑的慈父；是那个会怕母亲责怪、偷偷将饴糖藏在怀中、带回来给我吃的温柔父亲。我甚至一直以为，母亲的早逝，是天不假年，是身子不好、宿命使然……却未曾想，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女儿深知权势重要，但女儿更知，血脉亲情更为珍贵。您为了权势，不惜赌上全族性命，行此大逆之事；那么女儿，为了保全您的性命，为了安哥儿的将来，为了赵氏满门不被推上法场，便只能倾尽所有，哪怕背负不孝之名，也要设法挽回这必败之局！”
她凄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苍凉，“可谁能想到……这一切竟只是女儿的一厢情愿，实是可笑！原来我所以为的父慈女孝，不过是镜花水月；原来我记忆中的父母恩爱，也全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赵怡然抬起衣袖，狠狠地抹去脸上残存的湿意，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干涸的决绝。
“父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将是女儿最后一次来见您。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只当是偿还您十六年来的生养之恩，偿还赵家予我的骨血之情。自此之后，您欲何为，皆随您意，我赵怡然再不过问半句。待太子明日正式还朝，秦王便会立即上表，自请携家眷前往封地就藩，永世不回京城。我与安哥儿，自当同行。今生今世，你我父女……缘尽于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几岁的父亲，一字一句道：“这三个头，是女儿叩谢父亲的生养之恩，也权当是……提前为您百年之后，女儿尽的最后孝心。”
说完这最后一句，赵怡然再也不去看父亲脸上是何等表情，是震怒，是悔恨，还是漠然？她已不在乎。
三个响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声都如同敲击在她碎裂的心上。
叩首完毕，她毅然转身，迈步向门外走去。裙裾曳地，却不带一丝留恋。
行至门口，她脚步微顿，却未回头。
只有清冷的话语随风传来，落入赵迁耳中：“昔日父亲为我选定秦王府这门亲事，女儿心中，实则千般不愿。但想着父亲素日疼我，为家族计，哪怕再不喜欢，我也甘愿忍受。嫁入王府之初，女儿过的是何等水深火热、几度都感觉要活不下去……父亲您可曾知晓？
若非后来……得高人指点，学着如何在这深宅大院中生存，如何赢得王爷的青睐……只怕父亲今日见到的，早已是一缕幽魂。而今日赵家这场灭门之祸，也将无人能解，无人可救。”
她微微侧首，余光扫过那个瞬间佝偻下去的身影。
“其实，王爷到底适不适合那个位置，父亲您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凡他真有几分雄才大略，有丝毫枭雄之资。此刻，女儿也不可能有机会站在父亲面前，说出这番长篇大论，更不可能……亲手毁掉您苦心经营的棋局。”
语毕，她再无留恋，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身影彻底融入门外清冷的光线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留下颓然瘫坐在椅中的赵迁，和他耳边无尽回荡的、女儿那番诛心之言。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下来，一场暴风雪，似乎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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