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夜，浓稠得像是被墨汁浸透的绸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杨洪一披着蓑衣立在医馆天台，青铜浑天仪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金属表面凝结的夜露顺着星轨纹路蜿蜒流淌，宛如未干的血迹。他的指尖抚过冰凉的仪器，忽然猛地攥紧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瞳孔骤然收缩——荧惑星如同一颗滴血的残阳，死死悬在心宿二旁，而参宿四星诡异地明灭交替，恰似几盏即将熄灭的引魂灯，在黑暗中忽闪着不祥的预兆。
"荧惑守心，参宿异变..."杨洪一喉结滚动，干涩的声音混着沙沙的风声，带着说不出的沙哑与凝重。案头摊开的《黄帝内经·天元纪大论》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泛黄纸页上"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人有五脏"的批注墨迹未干，那是他白日里反复研读留下的痕迹。狼毫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微微发颤，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坚定："三日后，京师恐有大疫，人畜当避..."墨迹晕染开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更鼓声敲过三更，木槌撞击牛皮鼓面的闷响由远及近。王神医举着油灯拾级而上，昏黄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摇晃，将白发染成一片枯槁的金色。老人一眼就望见徒弟苍白如纸的脸色，目光扫过浑天仪上诡异的星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夜观天象时也是这般凝重的神情，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灾难。"要递到太医院？"王神医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洪一，你该知道他们最恨江湖术士..."
"这不是江湖把戏！"杨洪一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近乎偏执的光芒，"您看这星象轨迹，分明与《素问》中记载的'金疫'征兆吻合！参宿主肺，荧惑示灾，当此亢旱之秋，疠气必从口鼻而入..."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太医院院正陈鹤年带着两名侍卫闯进来时，官服上绣着的仙鹤补子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与他嘴角轻蔑的弧度相得益彰。他随意瞥了眼案头的浑天仪，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杨大夫不在医馆坐诊，倒学起钦天监观星了？"展开《瘟疫预警书》的动作带着十足的傲慢，目光扫过"京师将疫"四字，突然仰头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天台回荡，说不出的刺耳，"这等妖言，也配呈给圣上？"
杨洪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状的血痕。他看着陈鹤年将预警书撕成碎片，纸片如雪花般飘落，心中涌起一阵怒意。白天在城郊义庄的场景在脑海中不断回放——三个流民暴毙，七窍皆渗黑血，肺部布满黑斑，与《瘟疫论》中记载的"疠气致病"症状分毫不差。"陈院正，在下愿以人头担保..."他的话被侍卫粗暴的呵斥打断，腰间的银针被攥得发烫，却终究无法出鞘。
次日早朝，太和殿内金砖铺地，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龙椅上，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杨洪一跪在丹墀下，脊背挺得笔直，可后颈的冷汗却顺着脊梁骨不断滑落，浸湿了内衬。陈鹤年站在文官前列，象牙笏板敲得震天响，声音里满是义正言辞的斥责："陛下，此等江湖骗子妖言惑众，当严惩以正视听！"
"慢着。"杨洪一突然抬头，声音响彻大殿，惊起梁上栖息的麻雀。他解开袖口，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是为了验证病症，亲自在尸体上施针留下的痕迹，"敢问陈院正，可知何为'疠气'？三日前，在下亲赴义庄查验尸身，发现死者肺部皆有黑斑，此乃天地间异气所感，非普通风寒可比！"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崇祯皇帝向前倾身，疲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且详述。"杨洪一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瘟疫论》，封皮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书中记载，疠气'无形可求，无象可见'，经口鼻而入，染者十之八九..."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陈鹤年突然厉声喝道："妖言！我太医院从未听闻此等邪说！"
侍卫的脚步声逼近，铁链晃动的声响清晰可闻。杨洪一闭上眼，昨夜星象中参宿四星最后一次明灭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还有王神医塞给他的锦囊，里面"见机行事"四字仿佛还带着温度。就在铁链即将锁住他手腕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
王神医白发凌乱，蟒袍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匆忙赶来，手中却高举着一块金灿灿的金牌。金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面"医道通神"四个篆字苍劲有力，背面"见牌如见朕"的小字让崇祯皇帝霍然起身，龙袍扫过台阶发出沙沙声响："老爱卿这是..."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与疑惑。
王神医扑通跪地，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二十年前先帝御赐金牌时，曾言'若有能解苍生大难者，可持此牌直谏'！杨洪一观星推演、实地查验，所言句句属实！"他转头望向杨洪一，浑浊的眼中既有骄傲又有担忧，"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保他无罪！"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陈鹤年的脸涨成猪肝色，手中的象牙笏板微微发抖，却不敢再出声。崇祯皇帝走下龙阶，接过杨洪一的《瘟疫论》，目光扫过"疠气致病"的批注，突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南京已有流民暴毙。"准奏。"皇帝的声音不怒自威，"即刻成立防疫司，杨洪一为正使，王神医辅佐，全力防控..."
散朝时，陈鹤年擦肩而过，故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威胁："别以为有金牌就能高枕无忧。"杨洪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掌心的冷汗再次浸湿了袖角。他知道，这场与瘟疫的赛跑才刚刚开始，而太医院的阻挠、朝堂的暗涌，都将比星象预言的危机更凶险万分。
当夜，杨洪一又一次站在医馆天台。荧惑星依旧守在心宿二旁，而参宿四星却彻底暗了下去，仿佛被黑暗吞噬。他展开王神医交给他的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钦天监已被陈鹤年收买，星象图早被篡改..."手中的信纸突然被一阵狂风卷起，飘向夜空，与墨色的云层融为一体，只留下杨洪一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眼神坚定而又充满警惕，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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