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裴寂突然解下大氅兜头罩下。
带着体温的玄色织锦裹住她全身,领口银狐毛挠得鼻尖发痒。洛昭寒慌忙要摘,却被骨节分明的手掌虚虚按住:“披着。”
裴寂后退半步,郑重作揖:“家母蒙姑娘相救,此恩裴寂铭感五内。”
“该道谢的是我!”洛昭寒急急探身去扶。夜风恰在此时掀起帷帽,暖黄纱幔拂过裴寂眉骨,映得她眸中笑意粲若星辰,“若非大人及时援手,我怕是早冻成冰坨子了。”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转角处灯笼在裴寂眼底投下细碎光斑。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臂弯里湿透的外袍渗着寒意——方才她归还衣裳时指尖冰凉,却还笑着打趣:“若教我爹瞧见男子衣衫,怕要打断我的腿。”
“人都走没影了,还杵着当望妻石呢?”
褚老拄着拐杖从门后转出来,花白胡子在夜风里乱颤。
见裴寂转身欲走,老头儿急得跺脚:“你个木头脑袋!人家姑娘又是跳水救人又是替你解围,你就不会留盏灯笼送送?”
“老师慎言。”裴寂扶住踉跄的老者,“弟子不能毁了洛小姐的清誉。”
“清誉个屁!”褚老吹胡子瞪眼,“老夫像你这般年纪时,早把你师娘哄回家了!”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方才在宫里,陛下问起你婚配之事。”
裴寂指尖蓦地收紧。湿衣料贴着掌心,寒意直往骨缝里钻。
他想起御书房龙涎香缭绕中,天子那句“裴卿该成家了”,喉头泛起苦涩:“学生如今处境,何苦牵连他人。”
“放你娘的屁——”褚老骂到半截突然噤声。
远处长街尽头,几点星火忽明忽灭,隐约传来梆子声。老者重重叹气,枯槁的手拍了拍青年肩头:“回吧,你娘该醒了。”
裴寂将老者扶上马车,躬身行礼时忽觉袖口微沉。
褚老扒着车窗挤眉弄眼:“荷包里是城南徐记的桂花糖,记得给洛姑娘送去!”
马车驶出半条街,老者突然探出半个身子:“裴寂!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听见没!”
夜风送来褚祺瑞无奈的劝阻,裴寂望着消失在转角的光点,唇角不自觉微扬。
“大人!”门房举着灯笼匆匆跑来,“夫人醒了,正寻您呢!”
裴寂疾步穿过游廊,却在月洞门前驻足。
他忽然想起少女裹着大氅钻进马车时,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开小小水洼。
就像那年上元灯会,她也是这样湿漉漉地撞进他怀里,只为救只落水的奶猫。
“我对裴公子甚是满意。”
刚才洛昭寒的话,犹在耳畔回荡。素来冷心冷情的大理寺卿,头回知晓耳根发烫是何滋味。
厢房传来瓷盏轻碰声,裴寂闭了闭眼,将翻涌心绪尽数压回心底。
暮色染透窗棂时,裴寂的皂靴刚跨进东院门槛。檐下铜铃被穿堂风惊得乱晃,来财抹着泪追上来:“少爷快去瞧瞧,夫人她……”
裴寂指尖蓦地掐进掌心,疾步穿过垂花门。
屋内传来瓷器碎裂声,长宁伯的哭腔混着药味飘出:“夫人仔细手!”
“寂儿......我的寂儿呢?”妇人声音虚浮如絮。
裴寂在珠帘前生生止步。透过晃动的琉璃帘,他瞧见长宁伯攥着帕子给榻上人拭泪,药碗碎片在青砖上泛着冷光。
“夫人仔细认认。”长宁伯抖着手引他上前,“这是咱们寂儿,如今已是三品大员了。”
烛火摇曳,长宁伯夫人茫然抬眼。
她发间银丝与裴寂记忆中的乌发重叠,十年前的鞭痕仿佛又火辣辣灼上脊背。
“九岁。”妇人忽然伸手,指尖触到他官袍银蟒,“寂儿生辰那日,说要给娘猎只白狐做领子……”
裴寂喉头一紧。
“寂儿?”温热掌心忽然覆上他手背。裴寂猛地抽手,却见母亲眸中水光潋滟,与从前癫狂时判若两人。
长宁伯急得扯他衣袖:“太医说夫人忘了这十年光景,如今......如今只当是承平二十三年。”
承平二十三年,正是裴寂原主死亡那年。
“寂儿……”妇人又唤,指尖勾住他腰间玉带。那是她在他九岁生辰时亲手系的,此刻金线已褪了色。
裴寂望着榻边铜漏,子时三刻的滴答声与记忆重合,咒骂声穿透侯府:“为何死的不是你!”
“求你……”长宁伯突然跪地,官袍下摆沾了药汁,“就应她一回……”
裴寂袖中指尖掐出血痕。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高热不退,母亲命人将他锁进祠堂,说是要给冤死的幼子赔罪。
“寂儿……”带着薄茧的手抚上他面颊,惊得他后退半步。长宁伯夫人却顺势扑来,茉莉香混着泪水的咸涩漫进鼻腔。
“娘的心肝……”她哭腔破碎,“怎生瘦成这样……”
裴寂僵立如木雕。十年前这双手掐住他脖颈,如今却轻拍他后背,如同幼时哄他安眠。
“娘给你缝了兔毛护膝……”她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荷包,“塞北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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