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写完,他取过一个墨色小药瓶,拔开银塞,小心地在方子末尾几味极精细药材名字旁边另书一行小字:“每帖兑入无根水送服瓶中药露三滴,此物最要小心。”
写完,他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抱厦深处的帘子应声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桑伯无声无息地垂手走了出来。
梁牧雨将那张墨迹尤未干的药方递过去:“照此速配一份来。记住,另用小瓷瓶分装药露,勿要沾污混淆。”
“是。”桑伯双手接过,目光锐利地在方子上扫过一遍,又飞快瞟过那墨色小瓶,什么也没问,迅速退入了帘子后面。
梁牧雨没有立刻回到原位坐下。他负手踱到窗边,望向窗外那片假山。
静默片刻,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淡的调子:“四姑娘前些日子,可是去了永州?”
郁澜正小口啜饮着早已凉透的茶水,闻言抬眸,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喜悦:“正是。回去探望外祖母。”
她放下杯子,脸上露出一抹真诚的浅笑,“永州山色清幽深远,尤其雨后,苍翠欲滴,当真是好景致。”
“嗯,”梁牧雨目光仍停留在窗外某片嶙峋的山石上,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丁点若有若无的弧度,“永州群山,连绵而清丽,确是养人之地。”
郁澜心中微动,略感讶异地追问:“听梁先生这意思,莫非对永州山水颇为熟悉?”
梁牧雨转过身,半边身子浸在窗外透来的光亮里,半边还留在室内的昏暗处。
点了点头:“曾因寻药,在那里盘桓过数月。”
郁澜心头却飞快转过几个念头。
她搁在膝上的手指轻轻蜷了蜷,深吸一口气,脸上浮起担忧:“说起来…此去永州,还瞧见了表姐青橙。瞧着气色实在是不好。外祖母忧心忡忡,言道她夜里总睡不安稳,心神不宁的。近来又愈发孤僻,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廊下发呆,谁也不愿亲近。”
“太医们开的安神汤药想必是用了不少?”梁牧雨随口接道。
郁澜轻轻摇头,带着世家女儿特有的无奈:“安神的方子轮番用过,只解一时疲乏,于根本用处不大。想是……她心里住了人,思虑煎熬得厉害。这心药,外人哪开得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试探着问,“梁先生医术通神,见地非凡,不知可否劳烦您拨冗,替她斟酌一剂更妥帖些的安神方子?”
这话问得自然,又将外祖母抬了出来,更兼一副为姐妹发愁的赤诚,几乎让人难以拒绝。
梁牧雨的目光在郁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垂落下去,重新看向桌案上铺着的另一张空白素笺。
他提起了笔。笔尖悬停于纸上须臾,方才落下。“白芍一钱五分”、“茯苓二钱”、“合欢花两钱”、“夜交藤四钱”……
当他写至“远志一钱”时,手腕微微一顿,墨点差点晕开少许,随即补上“龙骨(煅,另包先煎)三钱”。
这份微妙的迟滞,没有逃过一直观察的郁澜的眼睛。
她静静等着他落笔写完最后一味药,搁下笔时,才像是闲话般,声音放得很轻缓地问道:“先生开的药方想必是极妥帖的。只是我心中好奇,梁先生是否见过我那位表姐?”
梁牧雨抬起眼帘。那双眼睛像是古井深水,此刻有极其短暂的波澜一晃而过,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见过。”他终于开口,只两个字,简简单单。
抱厦里霎时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梁牧雨的目光越过郁澜的肩头,投向抱厦一角暗处的阴影。
“在永州的山道上。她骑马散心,恰逢我那时只是背着药箱的游历游医。她对路边花草兴致颇浓,便下马攀谈几句。”
郁澜屏住了呼吸,指尖慢慢收拢。
“后来,她命人寻了个借口,让我入府看诊。府中侍女偶染风寒。她向我倾诉心中郁结。言道心中所念,是位远在京华,身不由己之人。”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想着当日的情景。
“因我沉默不言,只偶尔应答几句罢了。她便道,身边缺个能放心说话之人,想留我在公主府侍奉。”
一个“侍奉”,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公主府的面首。
他目光抬起,平平直视郁澜,“那时,她自然不知我究竟是谁。”
话已至此,不必说得更明。
郁澜心口微震,恍然大悟。
难怪!那日公主府夜宴,梁牧雨初见大皇子墨钊与六皇子墨哲,态度全然是不入眼里的疏淡。
原来因由在此!他对青橙表姐,心中多少存着一份不同寻常的牵连?
或者说,他对青橙所倾慕的那位……
她心思电转,一个大胆的念头几乎是破水而出。
以梁牧雨能自由出入宫廷大内的地位,加之他那份对皇子都无可无不可的倨傲心气,能与青橙表姐心念牵绊,又值得他另眼相看的尊贵人物,唯有三皇子,墨源!
郁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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