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滩的夜雾裹着潮气漫进山洞时,李柱国的布鞋尖刚蹭到洞口的青石板。
师父!程高的惊呼声撞碎了夜的静,他原本蹲在火塘边拨弄柴火,此刻猛地站起,带翻了陶罐,热水溅在火炭上腾起白雾。
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眶瞬间发红,盯着李柱国脚腕处未干的血渍,喉结动了动,您...受伤了?
王二狗从草席上蹦起来,怀里的红薯滚到程高脚边。
这小子刚满十五,常年在江边晒得黝黑的脸此刻泛着青白,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烤红薯,指节因为用力发白:谁、谁伤的师父?
我拿鱼叉去捅了那龟孙!
李柱国扯下腰间的粗布巾,随意擦了擦脚腕的血渍——那是刘承的血,不是他的。
但看两个徒弟急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他故意把布巾往程高怀里一甩:先把火塘烧旺,红薯凉了该硌牙。
程高接住布巾的手在抖。
他比谁都清楚,师父极少显露疲态,可此刻月光从洞顶裂隙漏下来,照见师父眉峰间压着的倦意,连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都散了几缕。
他蹲回火塘边,往灶里添了把松枝,噼啪炸响的火星子映得他眼底发亮:方才山脚下有动静,我和二狗守着洞口没敢动。
该的。李柱国解下外袍搭在石凳上,露出里面贴身的粗麻短打,腰间那枚传承印的轮廓透过布料凸出来,像块烧红的炭。
他摸出怀里的残卷放在石桌上,残卷边缘还沾着草屑,今晚遇的不是山匪,他们害死了刘承。
他们是医衡会的人。李柱国坐下来,程高立刻递上陶碗,里面是温好的艾草茶。
他抿了口茶,指节敲了敲石桌上的残卷,医衡会表面是医家行会,实则是王莽新朝养的鹰犬。
他们要的不是书,是断了民间医脉——天禄阁烧了,太医院的书锁进金柜,他们怕的是有人把残卷拼起来,让医道活过来。
程高的手指在茶碗沿摩挲出一道水痕:可他们若要毁医,直接杀人不就完了?
他们不是不懂医,是不信医。李柱国的目光穿过跳动的火苗,落在洞壁斑驳的水渍上,那里有他用石片刻的《黄帝内经》片段,权贵总觉得,人心能像针一样扎住。
可他们不知道,医道不是药材铺的秤砣,压不住。
王二狗把最后半块红薯咽下去,突然说:我阿爹临死前,郎中说没救了。
是师父您用三根针,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那时候我就信,医道比官印管用。
李柱国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进火星子:所以他们要抢的不是书,是这字。
洞外的风卷着江涛声灌进来,程高突然觉得师父眼里有团火,比火塘里的更烈。
他低头时,看见石桌上的传承印在月光下泛着青铜的幽光,纹路比昨日清晰了些,能隐约辨出二字。
火塘里的柴烧到了芯子,地爆出个亮花。
李柱国起身拍了拍程高的肩:跟我来。
山洞最里侧的石台上,摆着李柱国用三十六年收集的医卷。
程高跟着师父走过去时,能闻到混着松烟墨的草药香。
李柱国点燃一盏青灯,灯芯在风里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像两棵交缠的树。
昨日教你黄针第一式通经导气,今日授第二式引气归元李柱国从针囊里取出九根玄针,在石台上摆成北斗形状,黄针境的针,不是扎在肉里,是扎在气里。
天地之气,贵在通达——你试试。
程高深吸一口气。
他跟了师父三年,从青针到赤针再到玄针,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可黄针是化境,他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他捏起一根玄针,对准石台上的陶俑气海穴扎下去——陶俑是李柱国用泥烧的,里面灌了水银,针入得深浅、角度,都会在表面留下痕迹。
陶俑表面没动静。程高的额角渗出冷汗。
心太急。李柱国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绵,你想着要引气,却忘了气本就在那里。他伸出食指,点在程高眉心,把针当眼睛,去看——
程高突然觉得百会穴一凉。
李柱国不知何时取了根最细的银针,轻轻点在他头顶。
有股热流顺着脊椎往下淌,他眼前浮现出涪水江的模样:晨雾漫过江面,江水推着漩涡转,漩涡里的水看似乱,实则有股劲儿往深处走。
对了。李柱国抽回针,程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捏着玄针,不知何时已扎进陶俑气海穴三分。
陶俑表面裂开细纹,水银顺着针孔缓缓渗出,在石台上汇成个小圆。
天地之气,像涪水。李柱国用针挑起水银珠,你要做的不是控水,是顺流。
程高望着陶俑,突然笑了。
夜更深时,李柱国把新得的残卷推给程高:去整理,明早我要听你说这卷里缺了什么。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别急着睡。
程高没说话。
他知道师父的规矩——每次新得医卷,总要留几处错漏,考他的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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