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里,他在涪水畔的草棚里抄书,程高磨墨,王二狗守夜,萤火虫落在竹简上,像落在《针经》的字里行间。
原来他们抄得越勤,就越像块肥肉,引得狼群越凑越近。
当年在天禄阁,你总说医道该悬在城门上,让百姓都看得见张景突然笑了,笑得很苦,现在倒好,看得见的人要抢,看不见的人要烧。
涪翁没笑。
他望着墙角那尊缺了头的泥菩萨,想起当年和张景争论医道的样子——那时他们坐在天禄阁的书案前,竹简堆得比人高,张景说医道当存于庙堂,他说医道当流于江湖。
现在看来,庙堂和江湖都容不下真正的医道,只有这破庙的月光,还像当年天禄阁的烛火。
你打算怎么办?张景问。
涪翁摸了摸玄针囊,里面的青铜印烫得他掌心发红。
他想起程高被毒针划伤时,眼睛都没眨一下;想起王二狗把受伤的手背塞进他嘴里时,疼得直抽气却还在笑。
他又想起天禄阁的火,想起那些被烧得卷曲的竹简,想起刘向老大人说书烧了可以再抄,人心烧了,就没救了。
他们要书?涪翁突然笑了,笑得像当年在太医院骂那些庸医时一样狂,那就给他们书。
张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柄插在地上的剑。
后殿传来王二狗的咳嗽声,涪翁抬了抬下巴:去把那俩小子叫回来,该商量商量,怎么给狼搭个窝了。
张景起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涪翁腰间的玄针囊。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门扉作响。
程高和王二狗从后殿跑出来,王二狗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焦黑的皮上沾着灰。
涪翁看着他们,突然想起《针经》里的一句话: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现在的医道,大概也到了治未病的时候。
张景把密信重新包好,系在腰间。
他最后看了眼涪翁,说:三日后,洛阳有批药材要运到南阳。
涪翁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在石缝里长了千年的树。
而庙外的山道上,医衡会的火把还在晃动,只是比从前更暗了些——因为有些光,一旦被人接住,就再也灭不了。
破庙后殿的漏风处灌进一阵风,吹得火折子忽明忽暗。
王二狗啃了一半的烤红薯掉在地上,程高弯腰去捡时,听见前殿传来师父低哑的笑声:景啊,你这招投饵入瓮,倒是比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更狠了。
张景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声音里带着药碾子般的沉实:医衡会要的是《针经》,咱们便给他们个——我带着假抄本上门,说被你逐出师门,走投无路。他顿了顿,只是这戏要真,得让他们信我是被你制住的。
涪翁的手指在玄针囊上摩挲,青铜印的烫意顺着掌心往心口钻。
他想起三年前程高跪雪求师时,自己用竹枝戳他额头的狠劲——那时候总怕真心错付,现在倒要把真心往虎口里送。要装得像,得让你身上有被针控的痕迹。他突然抽出一枚玄针,针尖在火上烤得泛着幽蓝,我扎你尺泽穴,留道虚浮的针痕,脉息会乱三日。
医衡会的庸手摸脉,只当是被我用禁术制住。
张景撸起袖子,腕间皮肤泛着常年握药杵的糙红。
玄针落下时,他喉结动了动,却没吭一声——当年在太医院,这汉子被医官拿砚台砸破头都没哭过。
程高扒着后殿门缝偷看,见师父的手稳得像刻竹简的刀,针尾还系着半根断了的丝线,那是王二狗前日补鱼网时掉的。
三日后,我带着假书去南阳医衡会分舵。张景系好衣袖,指腹蹭过针孔,你们趁机夜探他们城郊的药库——那是藏毒方的老巢,我上月替分舵主治腿伤时瞧见过。他掏出块染了朱砂的碎布,这是药库暗号,青布系在槐树枝头,你们绕到后墙,墙根第三块砖是空的。
王二狗突然从后殿窜出来,手里还攥着烤红薯:我也去!
我能爬树,能蹲草窠,保准比猫还静!程高拽他后领,他扭着脖子喊:师父,我都跟你学了半年爬墙了,上次偷张猎户的野鸡都没被发现!
涪翁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棵歪脖子树——可歪脖子树也能挡雨。让他去。他说,程高护着,别让这混小子往毒坛里钻。程高松了手,王二狗立刻蹦到张景身边,把烤红薯往人家手里塞:叔,吃,甜的!
张景接过红薯,指甲在焦皮上掐出个月牙:子时三刻,城郊瓦窑。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涪翁,若我三日后没出分舵......
别说丧气话。涪翁打断他,玄针囊在腰间撞出轻响,当年天禄阁烧了半座,你我不也从火里背出半箱书?
月光把众人的影子切在青石板上,像把没开刃的剑。
子时三刻的风裹着药味。
涪翁猫在后墙根,鼻尖动了动——是生川乌的辛烈,混着少量乳香,这味他熟,当年太医院配金疮药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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