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风,凛冽如刀,刮在程高脸上,却远不及他眼中所见的景象来得刺心。
这里已是人间炼狱。
饥荒过后的瘟疫,如附骨之疽,将幸存的百姓一个个拖向浮肿与死亡。
村口,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蹲在地上,一手死死按住一个腹部高高隆起、呻吟不止的妇人,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柄磨得发亮的……锄头尖!
“噗嗤——”
一声闷响,锄尖精准地刺入妇人小腿内侧的“三阴交”穴。
一股浑浊的黄水应声而出,带着腥臭,溅在干裂的田埂上。
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便如释重负地瘫软下去。
程高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厉声喝道:“住手!你这是在杀人!”
他一眼就看到,旁边还躺着两个同样被刺过放水的村民,伤口已然红肿流脓,高烧不退,分明是感染了风邪毒。
那老者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他认出了程高身上的官服,嘴唇哆嗦着,竟是老泪纵横:“大人……我也不想啊……”他举起那柄锄头,声音嘶哑如破锣,“金针?早就熔了换了半袋谷糠。石头磨的针?不禁用,刺不了几下就断了人心口的指望。只有这把锄头,跟我一辈子了,日日握着,它最听我的手,知道哪里的肉结实,哪里的筋骨是坎儿。”
程高心头一震,俯身检查那妇人的伤口。
虽是锄尖所刺,创口粗陋,但那位置、那深度,竟是分毫不差!
其选穴之精准,甚至超过了许多他见过的“青针”医士。
他猛然抬头,望向老者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是了,这双手,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每一次挥锄,每一次弯腰,身体的每一寸酸痛,都在这双手上留下了最原始的记忆。
农人终年劳作,对手下那片“土地”,对自身经络的感知,早已融入骨血,化为本能!
程高没有再呵斥。
他从行囊中取出烈酒与伤药,沉默地为那妇人清洗包扎。
这一刻,他心中那套由金针玉石构筑的医道殿堂,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决定留下来。
整整半个月,程高脱下了官服,换上粗布短打,跟着村民一同下田。
他不再以一个施救者的姿态俯瞰,而是作为一个学徒,去观察,去感受。
他看见,一个插秧的妇人,因长时间弯腰而小腿酸胀,她会下意识地停下来,用拇指用力按压膝下三寸之处,口中喃喃自语:“按按这里,腿就有劲了。”程高心中巨浪翻涌——那正是“足三里”,健脾胃、壮筋骨的要穴!
她不懂医理,但身体的劳损与缓解,教会了她最直接的针法。
他又看见,一个老农吃力地扶犁转弯,整个身体以肩为轴,腰腹发力,那肌肉瞬间的绷紧与放松,其节奏竟与针灸“肩髃”穴调理气血的法门暗暗相合。
这些动作,不是医术,而是生存。
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千百年来为了适应劳累、为了活下去,与自己的身体达成的一种默契。
这,才是真正的“本能针法”!
程高恍然大悟:医,从来不是高悬于庙堂之上的金科玉律,它就长在泥土里,长在每一次挥汗如雨的劳作中!
柳妻的信使带来了她的政令,与程高的感悟不谋而合。
一场名为“医耕制”的变革,在北岭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轰然推行。
每村划出百亩“百草田”,凡种植药材者,一律免除赋税,而收获的药材,则优先供给村中懂得“以物为针”的民间执针者。
更重要的,是一本“耕针册”的设立。
它不再记录艰涩的脉案,而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记载着农事与病症的关联——“春耕时节,弯腰千次,腰痛者十有八九,当提前以艾草温灸命门。”“夏日担水,肩颈易损,可于田埂石上以肩背撞击,疏通气血。”
程高亲眼见到一个老农,在田头一块大石上,用碎瓦片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字:“今日犁深三寸,腰不痛。”
他看着那行字,竟比看到任何一本传世的《诊脉法》都要激动。
他不禁笑叹:“这,才是直指根本的医道啊!”
是夜,万籁俱寂。
程高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就着豆大的油灯,整理着那本写满了乡间智慧的“耕针册”。
突然,地底传来一阵沉闷的“咯咯”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束缚。
他心中一凛,提灯而出。
只见村中祠堂后方的山坡,竟无声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了一具深埋地下的朽烂棺木。
月光下,棺木中的一副白骨清晰可见,而那白骨的指尖,竟死死嵌着一根早已锈穿的铁针!
就在程高惊疑不定之时,一缕青色的雾气从朽棺中袅袅升起,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而又威严的人形。
李柱国!
是他师父的虚影!
“程高……”虚影俯视着他,声音仿佛来自九幽,“昔年,你惜金针如命,视之为医道尊严。今日,亲见锈针活人,可曾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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