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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刀,掠过中原大地,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行军将士的脸上、身上。曹操亲率的大军,便是在这样严酷的天候下,如同一条坚韧的黑色铁流,沉默而坚定地向东推进。
陈暮骑在一匹还算温顺的驽马上,紧跟在荀彧的马车旁。他如今的身份是荀彧兼任的行军参赞,主要负责文书传递、命令记录以及协助荀彧处理一些沿途的政务军情。这个位置看似不高,却处于信息流转的核心,能近距离观察和学习荀彧如何运筹帷幄。
他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军袍,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放眼望去,队伍绵延不绝,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刀枪如林,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步兵们踩着沉重的步伐,甲叶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骑兵队伍则扬起更高的尘土,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这支军队,带着刚刚经历内部阴谋洗礼的肃杀之气,更带着对徐州吕布的志在必得。
陈暮的目光掠过那些沉默行军的士兵。他们大多面容粗糙,眼神中混合着疲惫、麻木以及一丝对未知战场的隐忧。这与他在鄄城官署中处理的冰冷数字和文书截然不同,这是活生生的、有温度、会流血牺牲的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他整理的每一份粮草数据、绘制的每一张地图,最终都将作用于这些士兵身上,关乎他们的生死。
荀彧偶尔会掀开车帘,观察一下行军状况,也会随口考较陈暮对沿途地势、民情的看法。陈暮皆谨慎作答,结合自己之前整理图籍所得,所言大多切中要害。荀彧多是静静听着,偶尔点拨一两句,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期待。
大军行经昔日徐州的治所——彭城。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焦糊、腐臭和死亡的气息便随风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当城池的轮廓逐渐清晰时,即便是已有心理准备的陈暮,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眼前的彭城,几乎已是一片废墟。原本高大的城墙多处坍塌,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城楼焚毁,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倔强地指向天空。城内外,随处可见被焚毁的屋舍残骸,断壁残垣间,隐约可见未被清理的尸骨,乌鸦在其间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一些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如同游魂般在废墟间翻捡着可能用得上的物什,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对这支路过的庞大军队,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欠奉。
这是去年曹操为报父仇,血洗徐州时留下的创伤。虽然早已从文书中知晓其惨烈,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远非文字可以形容。军中一些参加过上次东征的老兵,面色也变得不太自然,默默加快了脚步。
陈暮注意到,荀彧不知何时已走下马车,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这片惨状,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袖袍,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作为当时留守后方的核心人物,他或许也曾劝阻,或许也曾无奈,此刻面对这人间地狱,其心境之复杂,绝非外人所能揣度。
“可是觉得……过于酷烈?”荀彧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旁的陈暮。
陈暮沉默片刻,如实答道:“生灵涂炭,非仁者所为。然……当时情势,或有不得已之处。”他无法违心地说出赞同的话,但也明白,站在曹操和荀彧的角度,那是一场政治与仇恨交织下的必然选择。
荀彧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被风吹散:“一将功成万骨枯。然为将者,为政者,若只知枯骨,不知生民,则与禽兽何异?征伐是手段,而非目的。望你谨记。”说完,他转身回到车上,放下了车帘。
陈暮站在原地,久久回味着荀彧的话。这堂课,比任何兵书战策都来得深刻。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止戈,为了更大的安定,若沉溺于杀戮与破坏,便是本末倒置。
大军渡过泗水,前锋已与吕布军有小规模接触,互有胜负。吕布骁勇,其麾下张辽、高顺等亦非易与之辈,曹军进展并不顺利。这日,曹操召集主要将领和谋士在中军大帐议事,陈暮作为荀彧的随从参赞,得以在帐末旁听。
帐内气氛凝重。炭盆燃烧发出噼啪声响,映照着曹操阴沉的脸庞。他刚刚听完夏侯惇关于一次失利遭遇战的汇报。
“吕布倚仗下邳城高池深,龟缩不出,只派小股部队袭扰,耗我粮草,挫我锐气!诸位有何良策,可破此獠?”曹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众将纷纷发言,有主张强攻的,有主张长期围困的。主张强攻者,认为曹军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主张围困者,则认为下邳坚固,强攻损失太大,当断其外援,待其粮尽自溃。
双方争论不休。曹操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荀彧:“文若,依你之见?”
荀彧沉吟道:“强攻损失必重,围困耗时日久,恐生变故。彧以为,或可效仿当年智伯瑶水灌晋阳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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