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署《鄱阳条约》后的建业城,白日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车马依旧在青石板路上碾过,商贩依旧在沿街叫卖,但若细心观察,便能察觉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异样。茶楼酒肆中,士人压低的议论声中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市井巷陌间,百姓谈及“湖口泊船”、“交州货税”时,脸上也难掩困惑与一丝屈辱。这份屈辱感,如同江南梅雨时节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座江东心脏之城。
而吴侯府,便是这屈辱感汇聚最深最重之地。
深夜的宫阙,失去了往日的笙歌曼舞,只剩下巡夜卫士沉重的脚步声和更梆单调的回响。孙权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寝殿内,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灯烛,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扭曲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御案上,摊开着几份今日送来的普通奏报,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翻腾的,是霍峻那冰冷如铁的目光,是马谡那看似恭敬实则暗藏锋芒的言辞,是张昭、顾雍等老臣在他最终拍板时那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更是程咨、韩当等将领那紧握拳头、指节发白的沉默。
“弱国……无外交……”
他沙哑地低语,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空洞。曾几何时,他孙权坐断东南,虎视天下,联刘抗曹,何等的意气风发!赤壁的烽火,合肥的尘烟,哪一次不是与当世最强的势力掰手腕?可如今,竟在自己的宫殿里,被一个昔日籍籍无名的交州牧,逼着签下了近乎割地赔款的条约!鄱阳湖,那是江东的内湖,是水军演武、渔歌唱晚的所在,如今却要容许他人的战船横亘其间!还有那商路,那关税……这无异于将江东的经济命脉,亲手剜下一大块,送到了陈暮的餐盘之上!
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无力感的逆血猛地冲上喉头,他强行咽下,胸腔内却如同被点燃了一把火,灼痛难当。他猛地站起身,踉跄几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袍袖鼓荡,也让他燥热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
窗外,夜空如墨,只有一弯残月洒下清冷的光辉,勾勒出宫殿巍峨的轮廓。望着这片他父兄奠定,他耗费半生心血经营的基业,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江东,是否真的气数已衰?自己,是否已然成了孙氏的罪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陆逊,陆伯言。那个被他闲置在丹阳,才华横溢却又让他心生忌惮的年轻人。若是伯言在,他会如何应对?是能挽狂澜于既倒,还是会……拥兵自重?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他的心。他既渴望陆逊的才能来稳定局势,又恐惧其借此机会声望更隆,最终尾大不掉。
猜忌与悔意交织,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理智。
“来人。”孙权对着殿外沉沉的黑暗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一名身着黑衣的心腹内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躬身听命。
“传孤密令,”孙权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幽深,“加强对丹阳太守府,以及陆逊所有亲信部将往来的监视。一应文书信函,无论公私,皆需秘密抄录副本,即刻呈报于孤。还有,留意可有不明身份之人接触陆逊及其属下。”
“诺。”内侍低声应道,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孙权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猜疑的种子,在屈辱与恐惧的浇灌下,正悄然破土,疯狂滋长。他转身回到御案前,目光扫过那些无关痛痒的奏章,最终落在空处。他需要钱,需要一支完全只听命于他个人的力量,不能再完全依赖那些各有盘算的世家大族了。一个秘密筹建“内库”和直属武装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与建业的压抑悲凉截然相反,泉陵的清晨总是充满了蓬勃的朝气。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州牧府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目的金芒。街市之上,人流如织,商旅驼铃清脆,来自交州的精美货物、荆南的土产山货在此交汇,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汇成一片热闹的交响。新归附的荆南之地,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元气,并展现出更胜从前的活力。
州牧府内的议事堂,早膳的气氛轻松而融洽。陈暮坐于主位,庞统、徐元分坐两侧,刚从庐陵前线赶回述职的邓艾也在一旁。
“文仲业将军已按约将主力水军后撤至彭蠡泽原驻泊地,”邓艾放下粥碗,沉声汇报,年轻的脸上已褪去青涩,多了几分经战火磨砺后的沉稳,“不过,新建的赤马、哨船等轻型舰只,巡弋力度并未减弱,尤其在条约规定的‘临时停泊区’周边,活动频繁。这些船速度快,转向灵活,于鄱阳湖这类水域,威慑效果甚佳。”
庞统捋了捋短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孙权此番,可谓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我料定其内部,此刻必是暗流汹涌,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争恐将趋于白热化。尤其是那陆伯言,身处嫌疑之地,又眼睁睁看着如此丧权之约签订,其心境之复杂,怕是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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