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寺的日子,仿佛一只被无形之手缓缓拧紧的发条,每一天都较前一日更为紧绷、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墨汁、武士皮革气息,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山雨欲来的压抑。庭院里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落在殿舍的木质回廊上,留下斑驳而苍白的光影。
化名“阿奈”的玖兰蒂娜,如同一尾误入龙潭的游鱼,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水域中竭力维持着平衡。织田信长那双能洞穿虚实的眼眸,斋藤归蝶温和表象下锐利如针的审视,都让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每一句回答都需在脑中千回百转,既要展现恰到好处的“不凡”,又不能泄露半分超越时代的端倪。她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横亘于深渊之上的纤细丝线,两侧是名为“历史”与“暴露”的万丈虚空。
这日午后,信长并未如常召见家臣议事,也未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他独自一人待在略显空旷的居室内,四周只有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他盘膝坐在榻上,面前横放着一柄出鞘的太刀。刀身弧度优美,刃纹如连绵的层云,在透过窗纸的柔和光线下,流动着内敛却致命的寒芒。他手持一方洁白柔软的拭巾,动作缓慢而专注地,一遍遍拂过冰冷的刃面,那神情不像是在保养武器,倒更像是在与一位沉默的老友进行着无言的交流。
“阿奈。”信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满室的沉寂,如同石子投入古井。
“是,大人。”蒂娜跪坐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下首位置,闻声微微直起身子,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
信长的目光并未从刀身上移开,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你漂泊过不少地方,可见过海外蛮夷的刀剑?与吾国世代传承之剑相比,你以为如何?”
来了。又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问题。蒂娜的心微微一提,思绪电转。刀剑,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领域,本丸中那些姿态各异、性情鲜明的付丧神身影瞬间掠过脑海。她不能提及那些超自然的存在,却可以从更本质的角度去回应。
她沉吟片刻,声音清晰而谨慎:“回大人,奴婢确实见过一些南蛮人的刀剑。其形制大多笔直刚硬,锻造之法追求极致的坚韧与锋利,更侧重于战场上的劈砍突刺,威力刚猛,如同……旷野之上毫无遮拦的、咆哮的烈火,追求以最直接的方式摧毁面前的一切。”她稍稍停顿,组织着语言,声音里不自觉地注入了一丝真正的、源于长久观察与共处而产生的感触,“而吾国之剑,形态千变万化,锻造过程更是倾注了匠人毕生的心血与灵魂。它们更似……山间奔流不息的清泉,或夜空中冷凝皎洁的月光。千锤百炼,敛锋于内,其美不仅在于形态的优雅,更在于一种内在的‘气韵’。奴婢愚见,每一道独特的刃纹,仿佛都不仅仅是钢铁的结晶,更铭记着一段峥嵘的岁月,一次决定命运的挥斩,乃至……一位持剑之人在那一刻的心念与意志。”
信长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某种奇异的光彩,落在了蒂娜低垂的脸上:“魂?铭记心念?呵……你一个侍女,竟能说出这等话。”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但其中的探究意味明显加深了,“依你之见,刀剑并非仅仅是用来斩断生命、夺取城池的凶器?”
蒂娜感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压迫着她。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眼,迎向信长的视线,那双棕琉璃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澈而深邃:“利器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大人。它能成为刽子手屠戮无辜的帮凶,亦能成为守护者扞卫信念的坚盾。其最终指向为何,终究系于持剑之人的内心。但是……”她的话语在这里变得更加缓慢而慎重,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重量,“刀剑本身,历经烽火狼烟,沐浴鲜血与荣耀,或许……真的会在漫长的时光中积淀下一些无形无质的东西。那并非怪力乱神所谓的魂魄,更像是一种……‘念’的凝聚,是过往一切辉煌与悲怆的沉默见证。它们不言不语,却并非……无声。”
她想起了压切长谷部那份对旧主复杂难言的执拗,不动行光近乎盲目的狂热崇拜,宗三左文字周身萦绕的、化不开的悲伤宿命感,以及药研藤四郎在冷静理智下对“活着”本身的深刻思考……这些鲜活而独特的“个性”,不正是刀剑历经漫长岁月后,所承载的、超越了器物本身的“念”吗?
信长沉默了。他不再看蒂娜,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回手中的太刀,手指无意识地沿着刀镡(护手)的边缘摩挲着。室内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缥缈的、带着一丝悠远苍茫的语气低声道:“见证……吗?”这三个字仿佛不是问句,而是某种确认。“若有一日,持剑之人陨落,霸业成空,肉身化作历史的尘埃,那这些见证了他一生荣辱兴衰的‘念’,又将归于何处?是随着主人的消亡而一同消散于无形,彻底被遗忘……还是……等待着被另一双能够读懂它们的眼睛发现,被另一双能够承载其重量的手握住,在新的时代里,继续它们未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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