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的地下室里,空气又闷又沉,堵在每个人的嗓子眼儿里,喘口气都带着沙哑音。
墙角那台刚刚立下大功的电台,此刻安静得像块废铁。可它之前发出去的那些“滴滴答答”的电波,正在整个中国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狂欢。
偏偏在这风暴的最中心,却听不见半点儿喜气。
李逍遥背对着众人,像根铁桩子似的戳在那幅巨大的南京城防地图前,一动不动。
二百四十毫米攻城重炮。
这个从大岛茂嘴里撬出来的词儿,是一柄看不见的大铁锤,把刚才阵斩谷寿大夫那点子冲天的豪情,砸了个稀巴烂,连点渣子都没剩下。
赵刚办完前线的事宜,一身硝烟和血污地走进来时,瞅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地下室里,几个参谋和警卫员都低着头,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却谁也不出声,连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份死一样的寂静。
“逍遥。”
赵刚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逍遥没回头,嗓子眼儿里像是卡着一把沙子,又干又硬地蹦出一个字。
“在。”
他就应了这么一声,两只眼睛还死死地钉在地图上,那眼神,让赵刚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他认识李逍遥这么久,从山西到河北,再到这南京城,就算是当初在忻口,被鬼子撵着屁股打得最惨的时候,也没见他露出过这副德行。
那不是疲惫,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巨大压力压得快要喘不过气的沉重。
赵刚走到他边上,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
地图上,南京城外已经被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给糊满了,密密麻麻,像一张正在收紧的血盆大口。
那个刚刚被全歼的第六师团番号上,被人用粗大的黑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大叉。
可这个黑叉,在周围那片无边无际的红色汪洋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怜。
“刚汇总的战损报告。”
赵刚把手里那几张薄薄的、却浸透了血的纸,放在李逍遥手边的桌上。
纸不厚,可那分量,却重得像山。
李逍遥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拿起那份报告,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他的手指头很稳,可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赵刚不用看那份报告,也晓得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
那些数字,每一个都像一把刀子,早就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听着跟破锣似的,在安静的地下室里回响。
“咱们独立旅,不算外围的零星伤亡,就昨晚到今儿凌晨这一仗,从光华门打到总统府……”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
“阵亡,一千一百二十一人。”
“重伤,七百六十四人。”
“全旅上下,能打的弟兄,折了三分之一还多。”
赵刚每报出一个数字,地下室里的空气就往下跌一分,凉得刺骨。
他接着说。
“楚云飞的三五八团,顶在最前头,打得最狠,伤亡过半。我过来的时候见了楚云飞一面,他说现在全团能拿起枪爬起来的,不到两千人了。”
“还有我们收拢的那些溃兵,拢共四千来号人,昨晚都跟着咱们冲了。现在……还能站着的,不到一千。”
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像一场无声的暴雪,瞬间就把那点子胜利的喜悦给彻底掩埋了,连点儿渣都不剩。
一个站在门口的年轻警卫员,听着这些话,这个在白刃战场上拼刺刀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刻却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李逍遥放下报告,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弹药呢?”
“没了。”
赵刚的声音里全是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绝望的风。
“基本上打光了。重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剩下的那点底子,根本不够再打一场这样规模的仗。”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城里的兵工厂,早先还能零敲碎打地给咱们出点货,可经过鬼子这几天的轰炸,现在不是被炸上了天,就是工人都跑光了,机器也毁了。”
“咱们现在,手里头剩下的,就只有步枪和刺刀了。”
赵刚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了一句更要命的。
“药,也早就没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刚从老李那边过来,顺道去了趟救护所。沈静她们,还有那几个护士,一个个眼睛都熬红了,可什么办法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瞅着那些重伤的弟兄……没麻药,没消炎药,伤口烂了,发高烧,就那么……就那么活活疼死。”
指挥部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只有墙上那面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咔哒,咔哒”地走着。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给这座被围困的城,给这支孤军,数着剩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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