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前三日,村西的“百匠木坊”静了。
木坊的门是两扇厚重的老榆木,门框上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漆色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工匠的手艺。推开门时,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像老木匠张师傅生前哼的那曲《鲁班调》。跨进门槛,一股混杂着新锯松木的清冽、陈年桐油的醇厚,以及刨花堆里若有若无的草木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像钻进了森林最深处的树洞。屋内,靠墙立着一人多高的木架,层层叠叠码着凿子、刨子、墨斗,每一件工具都擦得锃亮;正中央的条案上,摆着半张未完工的花梨木圆桌,榫卯接口处还凝着新鲜的木蜡。阳光从天窗斜斜照下,无数木屑在光束里浮动,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林哥!”一个穿着蓝布工装、袖口沾着木渣的青年从后院跑来,手里紧攥着个用旧红绸包裹的木匣,眼眶通红,“‘恒泰置业’的人来了!说要拆了木坊,建什么‘高端民宿集群’!说我们这‘手工作坊效率低’,不如统一采购机器家具,‘省成本还显档次’!”
韩林心头一紧。他认得这青年,名叫阿木,是老木匠张师傅的关门徒弟。这孩子跟了张师傅十年,从磨凿子、刨木花学起,如今能使十八般木匠工具,连最难的攒框打眼都难不倒他。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只红绸木匣上,绸子边缘磨得起了毛,分明是张师傅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是他的“百匠谱”,一本用桑皮纸装订的手札,封皮是用枣木削的,刻着“匠心”二字。这木坊的气息,是他童年最温暖的记忆:张师傅总说“木头有灵”,打家具前要先跟木头说话,说“你要变成桌子,得支棱起来;你要变成椅子,得稳当结实”。
“是木魂倦了。”一只皮毛油亮、鹿角缀着苔藓的梅花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踱进木坊,停在那张未完工的圆桌旁。它的蹄子踏过刨花,没留下半点痕迹,声音像风吹过松涛,带着古老的温柔,“我守着这片木作八百年,只在元军屠村时见过此状。那年大火烧了半条街的木匠铺,匠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木料堆成了山也没人敢碰。后来是一位云游的木匠,用废墟里的碎木重打了口棺材,收殓了遇难者,又教村民用断木搭棚,才让这木作的香火续上了。”梅花鹿抬眼望向韩林,“此坊之魂,不在打的家具多漂亮,不在榫卯多精巧,而在于父亲给孩子打摇篮时的小心,和女儿出阁时,父亲连夜打磨陪嫁妆奁的那份心意。”
韩林伸手抚过条案上的半张圆桌。他记得张师傅常说:“木匠不是砍树的,是跟树做朋友的。你看这花梨木,长了几百年,我们取它一段,就得让它在新家具里接着活。凿子要顺着木纹走,刨子要刮得匀,这样木头才不会闹脾气,做出来的东西才经用。”
“拆?就为了几栋水泥盒子?”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手腕上戴着百达翡丽的男人晃进来,身后跟着举着激光测距仪的技术员——还是那个胖子,他的商业帝国,如今连“匠人情怀”都要算成成本,“老韩,你这木坊一年营收不到十五万。消防管道老化,粉尘处理不达标。我们建的民宿,用的是德国进口设备,智能家居,能让游客体验‘非遗木作’,还能卖定制家具,这才是可持续的文化输出!”
阿木急得攥紧了木匣:“那不一样!张师傅打的衣柜,放十年都不变形!你们机器压的密度板,两年就鼓包!”
“不变形能当投资回报?”胖子扯了扯领带,“小子,别太天真。你守着这点老手艺,能让村子评上‘中国传统工艺村’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挡在那排挂着刨子、凿子的木架前。昨夜,他在木坊最里头的柴房梁上,发现了个上了铜锁的樟木箱。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本虫蛀严重的《鲁班经》残卷,和一套刻着“百匠”的老工具:一把断齿的锯子,一把磨得只剩半截的刨刃,还有一枚缺角的墨斗。最底下压着张师傅的手书:“吾之愿,非打万件家具,而在传一份心。一凿一刻,可安一家;一桌一椅,能暖一世。”
“是木魂醒了。”梅花鹿的声音突然清亮,“它在等一件能说话的木器。”
话音未落,韩林手中的《鲁班经》残卷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特的榫卯结构——“连环扣”,需九根木料环环相扣,不用一钉一铆,却能承千斤之力。图纸角落,赫然盖着一枚“百匠”的古朴印鉴,与他怀中这枚铜印的纹路严丝合缝。
韩林豁然开朗。他冲进张师傅居住的里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土炕上还堆着没做完的婴儿摇篮,墙上挂着张师傅年轻时的照片:穿蓝布围裙,戴老花镜,手里举着把刚打好的木梳。他从炕席下摸出个檀木盒,里面是张师傅的墨斗线,线轴上缠着半缕银白的胡须;又从床底拖出个藤筐,里面装着陈了三十年的鱼鳔胶,掀开盖子,那股熟悉的腥甜瞬间填满了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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