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的清晨,雾气还没散干净呢,我就已经站在了稷下学宫的演武堂里。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湿气,吸进鼻子里凉丝丝的。
堂中三十多张案几摆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墨鸢正蹲在中间那座一人高的沙盘前头,拿着铜尺敲了敲代表陇右的那个小土堆:陶铃得换成青铜的,木铃传声太闷,不够脆生。
我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心里却在嘀咕:这丫头现在比我还在意这些细节,真是越来越靠谱了。
案上的竹简被晨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信风使团筹备会议七个墨字——这可是我熬了三个通宵,一个字一个字琢磨出来的章程。眼睛现在还酸着呢。
窗外传来杂役们搬运木架的哐当声,我望着那堆足有两人高的陶俑——每个都捏着不同的农具,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尚衣局缝旗子的日子。那时候手指头总被金线勒出血泡,疼得我直抽气。每晚对着烛光挑破水泡的时候,总觉得这日子过得真不容易。
那时候傻乎乎的我总以为,活着就是把每一针都缝得密些,再密些,这样旗子就不会散。
如今可算明白了,活着是要把每颗棋子都摆得巧些,再巧些,这样大局才不会乱。
大司成。巡行院的小吏捧着铜漏进来,脚步轻得跟猫似的,辰时三刻,人都到齐了。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吱呀一声响,二十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有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紧紧攥着《考工记》的,有年轻教习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算筹的,最末席坐着轲生——他今日束了崭新的冠,可那支玉簪还是去年我赏的羊脂玉,发尾沾着清晨的露水,看上去还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
今日只说三件事。我一步步拾级而上,指尖轻轻抚过案上那卷《瀛洲农书》,感受着竹简微凉的触感,授业、观礼、签约。
堂中顿时起了些窃窃私语。
墨鸢突然站起来,她的麻鞋在青砖上蹭出沙沙的声响:大司成说的,是我设计的可视教学她挥了挥手,早就候在两侧的杂役唰地掀开布幔——那座沙盘瞬间亮了起来!
原来底座嵌着水晶片,阳光透过染成黄绿两色的琉璃,在土堆上投出分明的田垄影子,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看这里。墨鸢抄起竹鞭,鞭梢精准地点在红薯田的位置,陶铃每响七声,代表一个节气。响到第三声时,要翻土;第五声时,要间苗——她突然敲了下铜铃,清脆的铃声让满室人都惊了一下,这不是敲更报时,是教他们,节气不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星星,是手里实实在在的农活。
年轻的算学教习忍不住笑出声:大司成这是要把农书变成戏文来唱?
戏文好啊。我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百姓记不住枯燥的律令,但记得住戏文里的悲欢离合。我们不讲秦律规定,只说这样种能活;不说大秦要你服,只谈你我都要活
堂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这哪是讲学,分明是种心锚。
我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是礼学馆的小教习,他耳尖唰地红了,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我笑了:心锚种得深,日后才拔不动。
散会时已近正午,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墨鸢抱着沙盘零件跟在我身后,青铜铃在她怀里叮当作响,清脆悦耳:那批粟特定制的陶俑,我让工房多烧了三十个。她忽然顿住脚,眼睛亮晶晶的,你猜他们看到红薯能结这么大——她用手比了个碗口粗的圆,会不会以为是天神赐下的神物?
他们会以为是。我接过她怀里的铜铃,指尖摩挲着铃身上精致的云纹,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神物会被供起来,秦术……我把铜铃轻轻放回她掌心,会被学走,然后变成他们自己的活计。
十月十九的急报是苏禾跪着呈上来的。她额头沾着沙粒,衣摆上全是尘土,显然是从敦煌快马加鞭赶来的,连口气都还没喘匀:粟特使者团带了三百青年,说是要来。
我展开那卷染了沙土的帛书,字迹被汗水晕开,模糊不清,但两个字却格外刺眼。
案头的沙漏沙沙作响,轲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担忧:若收下,他们会像蛀虫般啃食学宫的资源;若拒绝,正好坐实了秦人排外的谣言。
我望着窗外飘起的黄沙——这是今年第二十七场沙暴了。风沙敲打着窗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传我的令。我抓起笔,在帛书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沿途驿站张贴榜文:凡赴典者,须完成百里行脚。自敦煌步行至楼兰,每日限水两升,途中设三关考题。
轲生凑过来看,突然挑眉:榜尾还附了童谣?走得动,吃得上;走不动,莫强闯
走不动的,要么是体弱,要么是没恒心——这两种,我们都不需要。我把笔一掷,墨点在百里行脚四字上晕开,像朵深色的花,至于羞辱……我望向他眼底的疑惑,真正想学的人,不会觉得这是羞辱。他们会觉得,这是进门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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