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咸阳城上元灯火未歇,彻夜的喧嚣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
街巷中飘着糖蒸糕与蜜炙肉的甜香,远处鼓乐声断续传来,夹杂着孩童追逐嬉笑的清脆嗓音。
我却无心赏玩,连夜写就的《边疆教化屯田策》已在袖中温热,熨帖着左臂内侧的皮肤,像一块隐秘燃烧的炭。
这份奏疏,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的野心,它不是写给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僚看的,而是直接递给御座上那个唯一能懂我的人。
果然,李斯第一个被召来赤壤堂。
他读完那薄薄几页竹简,久久不语,端着茶盏的手竟有些微颤。
青瓷杯沿磕在唇边,发出细微的“嗒”声,茶汤微漾,映出窗外残雪反射的冷光。
那天光斜照进屋,落在他眉骨与鼻梁之间,勾勒出一道刀削般的阴影,使他一贯从容的脸庞显出一种近乎骇然的神色。
“你这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要让整个大秦,变成一座学宫?”
我正在调试一架新制的星晷,铜针在刻度盘上缓缓移动,投下细如发丝的影。
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丞相说小了。我要让大秦的每一寸疆土,都成为工经院的课堂。”
我的策论写得很直白:今后帝国每设一处都护府,必建一所工经分院;每向边疆迁徙一户黔首,必配一名工经院毕业生随行,指导他们耕作、筑屋、架设雾盘——那雾气凝珠滴落的轻响,将取代风沙呼啸,成为荒原上的新节律。
甚至连戍边的士卒,轮值期满后都可以凭军功考取“屯长资格”,获得一块土地,就地转为拥有技术的“新秦人”。
这表面上是教化,是屯田,骨子里却是一张无声无息的天罗地网。
我要让这些懂技术、用秦律、忠于陛下的新秦人,像火薯的根系一样,悄无声息地扎进西域、漠北、百越的每一寸可耕之地,将那些松散的部落、游离的城邦,从根基上一点点同化、吸收。
李斯背脊发凉,他看懂了。
这比坑杀四十万赵卒更可怕。
武力征服的是土地,而我,要征服的是土地上的人心和未来。
“此策……太过惊世骇俗。”他放下茶盏,釉面与案几轻碰,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陛下……未必会允。”
我没再与他争辩。
嬴政的心,天下无人比我更懂。
他需要的不是附和,而是超越。
第三日深夜,庭院骤然响起急促马蹄声,踏碎了三日死寂。
驿使执金符叩门:“陛下口谕,惊蛰观星于骊山,命大司成立赴。”我披衣而出,寒风扑面如刃,袖中奏疏尚存余温。
抬头只见乌云裂开一线,露出一颗孤星——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直到惊蛰当日,我抵达骊山行宫。
春雷滚过天际,嬴政一身玄色常服,立于新建观星台的最高处。
他没有看我,而是指着远处山峦间蜿蜒的工地。
数万刑徒如蝼蚁般蠕动,夯土号子声此起彼伏,木槌撞击石夯的闷响与远处雷鸣交织,震得脚下石阶微微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汗水的气息,铁链拖地的刺耳刮擦声不时划破风声。
“若朕令每一支刑徒队伍中,都配有工经院弟子随行,教他们凿井取水、架设雾盘、试种耐旱作物——十年之后,会是如何光景?”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
我心中轰然一震。
他不仅看懂了,而且想得比我更远,更狠!
我强压住心头的激荡,迎着他投来的锐利目光,一字一句道:“回陛下,若真如此。那这条道,便不再是单纯的石土之路,而是一条活着的血脉。它的石缝里会长出麦穗,它的夯土中会萌发希望。这条路延伸到哪里,大秦的绿意就蔓延到哪里,人心……也就归附到哪里。”
他久久凝视着我,眼中翻涌着我熟悉的那种,找到同类的炽热与孤独。
良久,他猛一挥手,沉声道:“取舆图来!”
内侍立刻捧上一幅巨大的新绘舆图,平铺于地。
丝帛展开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我看到,那上面不仅有七国故地,更有西域三十六国、匈奴草场,甚至连遥远的安息、大夏都用淡墨做了标注。
嬴政的指尖,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剑,划过舆图。
最后,他取过朱笔,在阴山、祁连山、天山三条山脉沿线,重重画下三个圈。
笔尖顿挫有力,朱砂渗入绢丝,留下灼目的红痕。
“植绿带,断匈奴归路。”
他吐出七个字,字字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我瞬间明白了。
他要用我教他的农耕技术,筑起三道横亘千里的绿色长城!
匈奴逐水草而居,一旦他们的草场被秦人的农田和绿带分割、侵占,他们的战马将无草可食,他们的部族将无处可退。
这比任何高墙壁垒都更加致命!
我躬身一揖到底,心潮澎湃:“陛下,这才是您真正的长城!一道用犁和种子筑成的,会生长、会呼吸、会自己向前推进的万里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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