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明道长看着眼前这卷朴实无华,甚至封面都只是普通青布装订的书卷,又抬眼看了看天师那双清澈、坦荡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迟疑了许久,仿佛在接一个烫手山芋,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他沉默地走到一旁,借着窗光,缓缓翻开。里面的文字确实朴实,甚至有些地方显得稚嫩,配着粗略的图示,讲述的都是与修仙长生毫无关联的、最接地气的实用知识。他一行行看下去,从选种到犁地,从纺车到水排,从草药到清创……脸上的激愤、不屑渐渐褪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世界观受到冲击的茫然与深刻震动。(静明内心:这……这犁头拐弯的角度,好像确实有点道理……不对!我在想什么!)
精舍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和静明道长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另外四位老道也面面相觑,神色变幻不定,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道观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天师……”良久,静明道长终于抬起头,声音干涩沙哑,眼神已与来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固执截然不同,充满了困惑、挣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或许……或许真是老道我……执着于表象,未能体察道之真意……闭目塞听太久了……” 这话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是在亲手拆掉自己建了一辈子的思想围墙。
张道陵/顾炎武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最坚硬的思想坚冰已然被敲开了一丝裂缝。他语气愈发平和:“师兄言重了。道途万千,法门各异,并非只有清修一途可登彼岸。格物致知,探究物理,改善民生,亦是求道之路,是行走于人世间,践行‘齐同慈爱,异骨成亲’之教义的道路。此路或许崎岖,或许备受争议,但贫道坚信,其方向并未偏离大道根本。还望师兄与诸位道长,能暂息雷霆之怒,以包容之心,且看这株破土不久的新芽,假以时日,能否真正长成庇荫众生、泽被后世之嘉木。”
几位老道相互看了看,眼神交流间,原有的同仇敌忾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犹疑、思索与一丝无奈。最终,静明道长长长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再次稽首,这一次,腰弯得更深了些:“天师境界高远,思虑深远,非我等浅见所能及。只是……老道仍有一言,还望天师行事,稍顾世俗观感与道门旧规,勿要过于……惊世骇俗,以免物议沸腾,反伤善举。”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无奈的妥协与真切的恳切。他并未完全被说服,那卷《经世要略》更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需要时间才能平息,但他至少愿意暂时观望,而非立刻激烈对抗。(静明:算了,先看看再说,万一……真香了呢?)
送走几位心思各异、步履略显蹒跚的老道,精舍内重新恢复了安静。赵升等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兴奋的神情,仿佛打赢了一场硬仗。一个年轻弟子忍不住低声道:“天师,您刚才……太厉害了!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简直是我辈嘴替!”
张道陵/顾炎武却无多少喜色,只是微微摇头:“非是口舌之利。观念的转变,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只是暂且压下,根子里的东西,并未改变。”他深知,这只是内部斗争的开始,而非结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吩咐赵升:“《经世要略》初篇既已编成,可组织可靠弟子,加紧抄录副本。择其农工医之基础部分,由各地心向革新、较为开明之道坛,酌情、逐步向信众传授讲解,尤其农事改良与常见病防治之篇,务使知之者众,学之能用。切记,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再生事端。” (开始知识普及,播撒种子。)
“诺!”赵升恭敬应下,随即又有些犹豫,“天师,那静明师伯他们……”
“无妨。”张道陵/顾炎武望向窗外,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未来,“且让他们看,让他们想。待山下使用新犁者越来越多,受益者越来越众,待我们救活的人命远超过符水,事实,终将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坚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要在鹤鸣山内部,先扎稳根基,让实践的成果去说话。而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这片浩瀚的天地间,似乎并不止他一个“异数”。那远在河北,据细作回报,近年来行事风格大变,用人行政皆迥异于往常,甚至也在鼓励农桑、整顿吏治的袁本初……究竟是何等人物?难道……也是哪位“老乡”不成?(开始怀疑有“同行”。)
山风带着初夏的燥热拂过山林,也带来了远方模糊不清、却又无法忽视的讯息。时代的浪潮,正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与事,一步步推向那未知而汹涌的共同命运漩涡。鹤鸣山的新声,注定不会只回荡在山谷之中。
(第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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