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哨归营的动静,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在这支湘军部队里漾开了涟漪。擢升的嘉奖令一下,明面上的恭贺声里,藏着更多审视与猜忌的目光。一个寸功未立的新编哨,出去一趟带回了阵斩二十三精锐这等骇人听闻的战绩,更坐实了前路被断的坏消息。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
陈远对此心知肚明。他在受赏后,第一时间将队伍妥善安顿。营区设在营地最偏僻的西北角,背靠山崖,只有一条小路通往主营。这个位置既便于防守,也便于监视。
铁柱,把咱们的人都约束好了。陈远低声吩咐,特别是雷大炮那帮人,让他们管住嘴。
明白。李铁柱重重点头,已经交代过了,谁敢乱说话,军法处置。
陈远走到单独搭建的小帐前,赵老根正在帐外熬药。药罐里翻滚着褐色的汁液,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她怎么样?
赵老根摇摇头,压低声音:烧是退了些,但伤口还在化脓。大人,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陈远掀帘走进帐内。昏暗的光线下,林素问躺在简陋的铺位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呼吸很轻,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陈远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王五快步走进,脸色凝重:大人,赵千总的人一直在咱们营区外转悠,像是在打探什么。
陈远眼神一冷:让他们看。传令下去,该操练操练,该巡逻巡逻,就当没看见。
这一夜,陈远几乎未眠。他坐在帐中,听着营区外的更鼓声,心思百转。林素问的伤势、圣库的秘密、赵千总的刁难、前路的险阻,这一切都像一张大网,将他牢牢困住。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中军大帐便传来命令,召陈远即刻前往。
当他踏入帐内时,发现气氛比昨日更为凝重。张把总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下首两侧,除了昨日见过的几位哨官,还多了一位面色倨傲、身着千总服色的中年军官,正是与张把总素有龃龉的赵千总。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远身上。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更添几分压抑。
陈远,张把总一摆手,打断虚礼,脸色不善,赵麻子不信你昨天说的。你再给老子说一遍,什么狗屁缉查司,还有前边的哨卡,到底怎么回事?
陈远心知这是必经的考较,甚至可能是发难。他抱拳行礼,语气依旧平稳:卑职遵命。随即,他将遭遇缉查司追兵、发现哨卡、遇巡河船,以及归途遭遇溃兵等事,条理清晰地复述一遍,只是略去了林素问的真实身份与圣库细节。
赵千总不等他说完,便冷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陈把总,你可知天京缉查司是何等所在?那是洪杨逆匪核心爪牙,等闲不出天京。你说你在后方山林里,就撞上一队,还被你区区一哨新兵尽数歼灭了?莫非这缉查司的名头,是吹出来的不成?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远脸上的血痕,还是你陈把总为了叙功,夸大其词,甚至......杀良冒功?
最后四字,如同冰锥,刺入帐内每个人的耳中。几位哨官交换着眼神,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忧色。
陈远心头一凛,知道对方至少已听到些风声。他神色不变,沉声道:千总大人明鉴。卑职所部虽新编,却非乌合之众,黑风岭剿匪、老鸦口突围,皆是血战。此番裂谷之战,乃据险死守,以命相搏,方得惨胜。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双手呈上:此乃缴获之敌酋腰牌,共计二十三枚。另有敌军巡河路线图一份,皆可为证。我部将士身上伤痕,大人可随时查验。
亲兵将布包呈给张把总。他拿起一枚腰牌,在手中把玩着,脸色阴晴不定。
吵个屁!张把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陈远带回的消息,老子派人核实过了,前头路确实被长毛卡死了!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都给老子想想怎么打通这条路!
他环视帐中诸将,声音如雷:陈玉成的主力离这儿就三天的路程,再磨蹭下去,大家都得完蛋!
这番话,既压下了赵千总的诘难,又将争论提升到全军战略层面。赵千总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军议结束后,陈远心情沉重地返回营区。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营区里,士兵们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赵老根立刻迎上,低声道:大人,林姑娘醒了一阵,情形不大好。伤口又开始流脓了。
陈远快步走入小帐。林素问躺在铺位上,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在他进来时睁开了,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明。她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这里......是湘军大营?她问,语气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认命的冷静。
陈远在她身边坐下,倒了碗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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