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像一粒火种,投掷在众多绝望的心湖中。
云裳看到,连那位新来的,曾是郎中如夫人的女子,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极微弱的光。
夜晚,云裳再次登台。
台下依旧鱼龙混杂。
她拨动琵琶,唱的却不再是《霓裳》或《浔阳月夜》,而是一首新学的,在市井间开始流传的时调小曲。
歌词俚俗,却生动地讲述着一个农家女因免赋税而得以存活的故事。
起初,台下有些安静,那些监生和自诩风雅的人有些错愕。
但渐渐地,那些商贾,小吏,甚至角落里几个默默喝酒的军汉,却听入了神。
曲毕,叫好声竟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真诚。
云裳看着台下那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各种欲望和生存痕迹的脸庞,心中那片冰冷的孤傲,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了一角。
这个夏天,北京城的夜晚不再纯粹由金银和权力照亮。
它混杂了血污,眼泪,挣扎,也孕育着粗野的活力,渺茫的希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正在重新排序的世道人心。
云裳,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片混沌的夜色下,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新位置。
挣扎着,活下去。
崇祯十七年的这个冬天,对于北京城而言,格外的寒冷。
不仅是因为北风凛冽,积雪没胫,更因为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弥漫在那些被临时充作囚禁之所的豪门大宅之间。
这些昔日车水马龙,笙歌不断的府邸,如今朱门紧闭,牌匾或被摘下,或被泼上污秽。
门口把守的不再是豪奴健仆,而是面无表情,手持兵戈的兵士。
院内,往日的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如今却成了数万犯官女眷的露天牢笼。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在一队番子的护卫下,例行巡查几处主要的拘押点。
他脸色凝重,即便见惯了生死,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感到一阵阵生理上的不适。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是汗味,尿臊味,霉味,以及……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院落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遮蔽物,只有一些临时搭起的,破烂不堪的草棚或布幔,根本无法抵挡刺骨的寒风。
大多数女眷只能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冰冷的廊檐下,假山旁,甚至露天雪地里。
她们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
华丽的诰命服,精致的绸缎裙袄,如今变得肮脏破烂,难以蔽体。
头发蓬乱,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无物,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李若琏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的是一幅人间地狱图:
那些曾经以三寸金莲为傲的官家小姐,夫人,此刻成了最悲惨的一群。
她们的双脚根本无法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长时间站立或行走,大多只能坐着或跪着。
冻疮溃烂,脓血浸透了单薄的绣鞋和裹脚布,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分发那一点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时,她们往往是最后才能艰难地挪到发放点。
有时甚至连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粥桶见底。
然后绝望地哭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一样。
年迈的诰命夫人,老夫人,是第一批倒下的。
她们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严寒,饥饿,屈辱,迅速夺走了她们本就衰弱的生命。
李若琏看到角落里,几个老妇紧紧抱在一起,已经僵硬,雪花覆盖了她们花白的头发,像一座小小的雪坟。
无人收尸,也无力收尸,只能任由其冻毙在原地。
一些带着幼童的母亲,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但也更为凄惨。
她们将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粥水分给孩子,
自己则啃食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树皮,积雪,甚至泥土。
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哭声微弱,母亲则眼神涣散,机械地拍打着孩子。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仿佛下一刻就会一同离去。
绝望之下,人性的底线被不断击穿。
为了一块发霉的饼,一口干净的水,一些女子不得不屈服于看守兵丁的淫威。
黑暗的角落里,时常传来压抑的啜泣和狞笑。
更有甚者,为了活命,女子之间也会为了一点点食物而发生撕打,抢夺。
昔日的高墙深院,如今上演着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李若琏走到一处较大的厅堂改成的重病区,这里更是惨不忍睹。
病人和死人混杂在一起,咳嗽声,呻吟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伤寒,冻疮感染,饥饿引起的浮肿……各种疾病肆虐。
几个大概是懂点医术的女眷在勉强照料,但缺医少药,无异于杯水车薪。
不断有人被抬出去,草草埋在院落一角,坑越挖越浅,有些甚至只是被积雪草草掩盖。
“大人,”一个负责看守的低级军官凑过来,脸上带着无奈和麻木,
“今天又死了十七个……照这样下去,都是些老人,剩下的怕是也撑不到开春了。朝廷……真的不管了吗?”
李若琏沉默不语。
他能说什么?皇帝的命令是“一天一顿,不死即可”。
这本身就是一种冷酷的筛选和消耗。
这些曾经依附于旧权贵的女性,在新朝的蓝图中,已经成为亟待处理的负资产和潜在的麻烦。
他转身离开,身后是死寂中夹杂着细微哀鸣的人间炼狱。
雪花无声飘落,试图掩盖这一切污秽与悲惨,却只能让这白色显得更加刺眼和寒冷。
回到锦衣卫衙门,李若琏在写给皇帝的密报中,尽可能地客观描述了所见惨状。
最后写道:“……情形确系凄惨,死者日众,恐非长久之计。且观此景象,虽为罪眷,然过于酷烈,或于陛下新政仁名有碍,亦恐激生意外之变。伏乞圣裁。”
他知道,这道奏疏递上去,皇帝或许会动一丝恻隐之心,
或许只会更加坚定其“废物利用”的决心。
但这些女眷的命运,已然不由她们自己,也不由他李若琏掌控,只在于紫禁城深处那位年轻帝王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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