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闷在了一口巨大的热锅里。至正四年(1344年)的盛夏,大都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白日里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视线,将宫阙楼台都幻化成了晃动的虚影。入夜,这闷热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凝重,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聒噪了一整个白日的蝉鸣也彻底偃旗息鼓,仿佛被这无形的、令人不安的沉重扼住了喉咙。
万安寺,千佛殿内。
长明灯的火苗萎靡不振,在巨大的殿宇空间里,只投下几团昏黄、摇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残留的气息,混合着古老木材、尘埃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味道。那味道,像极了暴雨来临前泥土被强行翻开的腥气,却又更加厚重,带着一种隐隐的、令人心悸的腐朽感。
多吉坚赞盘膝坐于冰冷金砖铺就的地面,背脊挺直如青松,面对着莲台上那尊沉默的摩诃迦罗金佛。他双手结印,低沉的诵经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旋。然而,今夜这经文却失去了往日的圆融流畅,字句之间,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深红色的僧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的心神,如同殿外凝固的空气,沉重得无法飞升。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每一份都似有千钧之重。江南水患后的哀鸿遍野,淮河两岸赤地千里的蝗灾惨象,北方数省龟裂土地上绝望的哀嚎……一幅幅人间地狱的图景,伴随着无数流民濒死的诅咒与冲天怨气,化为无形的、污秽沉重的黑云,日夜不息地冲击着他的灵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源自大地疮痍、凝聚着亿兆生灵绝望的庞大怨戾之气,正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升腾而起,如同千万条污浊的暗河,最终汇聚成滔天巨浪,朝着大都,朝着这座供奉着王朝命脉金佛的万安寺,汹涌扑来!
他强行凝聚心神,目光落在莲台的金佛之上。那道曾经狰狞可怖、深嵌佛身的巨大裂痕,在无数日夜的虔诚持诵与皇家供奉的滋养下,边缘确实呈现出极其细微的弥合迹象。一丝极其黯淡却坚韧无比的金光,如同最纤细的金线,顽强地镶嵌在漆黑的裂痕边缘。佛像周身那曾彻底熄灭的宝光,也重新开始流转,虽然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生命复苏的暖意。这本应是祥瑞之兆,是王朝气运艰难回春的吉兆。
可此刻,多吉坚赞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那点微弱的金光,那丝温润的宝光,在这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怨戾黑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怒海狂涛中一叶随时会被吞噬的扁舟。他闭目内视,灵台深处警兆狂鸣,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巨鼓,被那来自四方的怨气猛烈擂动,每一次鼓点都重重敲在他的神魂之上,震得他气血翻涌。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殿中响起。不是金佛发出的那种带着神性威压的震荡,而是源自大地深处,带着沉闷、压抑和隐隐的撕裂感。
多吉坚赞猛地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逝。他侧耳倾听,殿外依旧死寂一片,连一丝虫鸣也无。但这来自地脉深处的异响,比任何惊雷更让他心惊。他霍然起身,僧袍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快步走到殿门处,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
殿外,夜色浓得化不开。空气依旧粘稠闷热,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抬头望去,不见星月,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墨黑穹窿,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铁幕,将整个大都、整个天地都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没有风,一丝也没有。这反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任何风暴的前奏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多吉坚赞站在殿门口,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胸肺窒涩的空气。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夜幕和无垠的空间,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咆哮肆虐的黄河浊浪,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蝗群,看到了龟裂土地上绝望的眼睛。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抚过殿门冰冷的木框,最终停在门旁一根巨大的朱漆檐柱上。
指尖触处,坚硬如铁的木料深处,似乎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震颤。如同一个巨人沉睡中不安的心跳,又像大地在无声地呻吟。他收回手,指尖捻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源自地脉深处的悸动与不安。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回殿内那尊在昏黄灯火下低眉垂目的金佛,那道裂痕边缘的金线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
“劫数……” 一个沉重的词在他心底无声地滑过。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回殿中,在佛前深深一礼。随即,他走向殿角一张堆满图纸的矮几,取过一张特制的、坚韧的桑皮纸和一支狼毫小楷,就着摇曳的灯火,凝神屏息,运笔如飞。
笔尖饱蘸浓墨,在桑皮纸上勾勒出流畅而刚劲的线条。一座座殿宇的轮廓迅速成型——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法堂、钟鼓楼……他画的不是草图,而是心中早已推演过千百遍、承载着无上期望的布局。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虔诚与沉重。他不仅绘制殿宇的平面布局,更在关键的柱础、梁架位置,以细密的笔触标注出需要埋藏特殊法器的节点。图纸边缘,他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写下几行藏文密咒,字迹凝重,墨色深沉,仿佛每一个字符都蕴含着祈请诸佛加持的无上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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