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深宅的生活并非世外桃源。李老先生作为西席,地位不上不下,既要教导族中几个蒙童开蒙,也要小心应对府中各房主子的心思。白映雪的父亲白鸿儒,虽敬重李老先生的学问人品,但府中管事、其他房头的下人,未必都看得起这个清贫的教书先生,尤其是他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孙。
一次,李老先生被临时叫去前厅,为来访的客人讲解一幅古画。他匆匆将熟睡的小世勋托付给同院一位还算和善的浆洗婆子照看片刻。谁知等他回来,却见小世勋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炕上哇哇大哭,小脸上赫然有一个浅浅的红指印!那浆洗婆子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支支吾吾:“小郎君非要爬下炕……我怕他摔着……手重了些……”
李老先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脸色铁青地抱起哭得抽噎不止的小外孙,轻轻抚摸着那小小的红印子,心疼得如同刀绞。他冷冷地扫了那婆子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和警告,竟让那婆子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回到自己房中。
关上门,他紧紧抱着小世勋,老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声却无比坚定地对着懵懂的孩子,也像是对着冥冥中的权忠:“二郎,不怕!舅公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舅公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护着你长大成人!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那一刻,这位向来温和的老夫子身上,竟也迸发出一股不输于其外甥权忠的护犊之勇。权世勋幼小的生命中,第一次模糊地感知到来自外界的恶意和来自亲人的、无条件的守护。
(三)白府暖阁,惊鸿一瞥
几日后,白府后园。春阳和煦,梨花初绽,如雪似絮。
白映雪难得没有在暖阁读书,而是带着贴身丫鬟,沿着回廊漫步,欣赏这园中初春景致。她已近及笄之年,身量渐长,穿着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春衫,外罩一件浅碧色云纹比甲,更显得气质清雅脱俗,如同枝头最清丽的一朵玉兰。
行至靠近西席小院的回廊拐角处,一阵孩童清脆稚嫩、却又异常认真的读书声随风传来。那声音尚带着奶气,却字正腔圆,清晰可辨: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白映雪脚步微顿。这声音……是李老先生院里的那个孩子?她记得那风雪天被舅公紧紧护在怀里的襁褓。循声望去,只见西席小院那扇半开的院门内,一棵刚抽出嫩叶的石榴树下,李老先生正坐在一张旧竹椅上。一个穿着干净蓝色细布小袄、约莫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挺直了小身板,站在老先生面前,仰着小脸,无比认真地跟着老先生诵读《论语》。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清澈见底,此刻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有神采。
白映雪心中微微讶异。她见过族中不少同龄甚至更大的孩子开蒙,多是坐不住、东张西望,或者口齿不清。像这般年纪,就能如此专注、吐字清晰地跟读,实属罕见。李老先生的学问她是知道的,但能将一个两岁稚童教得如此……灵秀?
似乎是察觉到了回廊上的目光,那小男孩诵读的声音停了下来,好奇地转过头,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毫无防备地撞上了白映雪探究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瞬间,白映雪竟从那孩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沉静。没有寻常孩童的羞怯躲闪,也没有懵懂无知,那眼神干净得如同初融的雪水,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的穿透力。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的微尘。
小男孩似乎并不怕生,只是歪了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位从未见过的、漂亮得如同画中仙子的姐姐。
李老先生也看到了白映雪,连忙起身,拉着小世勋,恭敬地朝回廊方向躬身行礼:“老朽见过大小姐。”
白映雪收回目光,对着李老先生微微颔首,仪态端庄:“李先生不必多礼。令孙……很聪慧。”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兴趣。
“谢大小姐夸奖。稚子无知,胡乱跟着老朽念几句罢了。”李老先生谦逊道,心中却是一紧,下意识地将小世勋往身后护了护。白大小姐的目光,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白映雪没再多言,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被老先生护在身后、却依旧探出小脑袋好奇张望的男孩,便带着丫鬟,沿着回廊翩然离去。春风吹拂着她浅碧色的衣袂,如同池中初绽的新荷。
直到那抹清丽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李老先生才松了口气,手心竟有些微汗。他低头看着懵懂的外孙,心中百味杂陈。白大小姐的惊鸿一瞥,是福是祸?这孩子过早显露的聪慧,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又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小世勋仰着小脸,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句子,奶声奶气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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