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独轮车还是停了。
不是因为陆寒让了路,是因为推车的老汉没了力气。
车轱辘陷进半尺深的硬泥辙里,那老汉喘得像个破风箱,索性一屁股坐在湿冷的地上,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烟袋锅,也不装烟丝,就在鞋底上磕。
“活人走道费鞋,死人走道费车。”老汉也不抬头,那只浑浊的独眼盯着满是泥泞的草鞋,“这位公子,这地界儿邪性,你要是嫌晦气,就往下风口站站。”
陆寒没动。
风是从北边来的,带着陈仓古道特有的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尸臭。
这老汉他认得,汾阳义庄的张老棺。
陆寒下了马,缰绳随意搭在马鞍上,走到车边。
草席子底下盖着三个人,或者是曾经的三个人。
天太冷,尸体冻得硬邦邦的,不像肉,像石头。
“都是讲故事讲死的?”陆寒问,顺手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递过去。
张老棺愣了一下,接过火折子,没点烟,只是把手凑在微弱的火苗边烤了烤。
“三个。一个是在茶馆说书被茶壶砸破了头,没钱治;一个是半夜在墙根底下写字被巡街的狗咬断了腿;最后一个……”张老棺那只独眼里泛起一丝浑浊的水光,指了指最边上那一具,“这娃才十六,咽气前手里还攥着半截炭条,说是要把剩下的半回书写完。”
陆寒伸出手,掀开了草席的一角。
三具尸体挤在一起,面色青紫,但手都是黑的——那是被炭条、墨汁染透了的黑,洗不掉的。
那个少年的尸体蜷缩着,裤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陆寒目光一凝,那是血书。
字迹歪歪扭扭,写在裤衩内侧最隐蔽的地方,显然是临死前不想让搜身的人发现。
“王十七没死,他在……”
后面的字断了,只剩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被拖走时留下的。
陆寒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直到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车轮上哗哗作响。
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少年半睁的眼睛,顺手将那块写着字的布条撕了下来,塞进袖口。
“张老伯,”陆寒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悲喜,“这些字,留着是个祸害。我替你埋了吧。”
张老棺吧嗒了两下空烟袋,苦笑一声:“埋咯,都埋咯。埋了干净。”
半个时辰后,路边的土丘新添了三个鼓包。
陆寒没立碑,只是把那三截断掉的炭条插在了坟头。
“先生,”谢卓颜一直站在三丈外警戒,此时走上来,递给陆寒一张刚从那少年怀里搜出的残页,“这上面记着几十个名字,还有去向。”
陆寒扫了一眼。
那是一份名为《瞎子写的史》的手抄目录,七份抄本,分走七路。
“货郎、驿卒、尼姑、乞丐、狱卒、戏班主、渡船翁……”陆寒念着上面的身份,手指在“渡船翁”三个字上停住,指尖微微发白。
“这七个人,怕是走不到江南了。”陆寒将残页揉碎,掌心内劲一吐,纸屑纷飞如雪,“耶律家那个女人鼻子比狗还灵。她这会儿应该正愁找不到借口南下,这份名单就是送上门的枕头。”
“她想截杀?”谢卓颜眉峰一挑,手按上了剑柄。
“不,她想招安。”陆寒翻身上马,目光投向远处的汾河方向,“她以为抓住了‘民心’就能乱了大宋的根基。那具尸体上说王十七没死,这对她来说,是个能活用的‘旗帜’。”
陆寒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既然她想找王十七,咱们就送她一个。”
两日后,汾河渡口。
江面雾气昭昭,一艘乌篷船孤零零地靠在岸边。
摆渡的老翁正把一本油纸包着的册子往怀里塞,忽然觉得船身一沉。
他惊恐地抬头,却见一个黑衣女子立在船头,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把古拙的长剑斜背在身后。
“船家,借书一阅。”
谢卓颜的声音比江水还冷。
老翁刚想喊,颈后一麻,软绵绵地倒在船舱里。
谢卓颜从他怀里摸出那本《瞎子写的史》,快速翻到末页,那是关于“王十七”下落的记载。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几乎一模一样的册子,塞回老翁怀里。
原本的记载被换了。
新的册子上,王十七的藏身地变成了——太原西郊,废弃官窑。
做完这一切,谢卓颜没有停留,足尖一点,身形如飞絮般没入芦苇荡。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几名做汉人商贾打扮的骑士策马来到渡口。
为首的女子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轮廓深邃、英气逼人的脸,正是耶律真。
她身后,几个精壮汉子迅速跳上船,片刻后便提着那本被掉包的册子出来。
“大人,找到了。”手下压低声音,“那个叫王十七的,就在太原西郊。”
耶律真接过册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汉人常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一回,我要让这把火,烧在他们自己的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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