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光线晦暗不明。
空气中陈腐的墨香与沉重的压抑感交织,几乎令人窒息。
书架高耸如壁垒,其上古籍泛黄。
楼层最深处,临窗的书案前。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背影清瘦的中年男子,正伏案疾书。
笔锋凌厉,仿佛不是在书写历史,而是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
那便是成年的狄学民。
时镜没有立刻上前。
她的目光掠过书案。
上面摊满了《新月凉史》的凌乱草稿,墨迹新旧叠加。
然而,在这些沉重的文稿之下,却小心翼翼地压着另一些东西——
一张鸟瞰图,标题是《西南玉山及周边地域鸟瞰图》,旁注“学民赠玲琅”;
一本手抄的《古今三百战役评注》,字迹工整熟悉。
一本整理的《济世手札》。
还有那本,她不久前刚送出的棋谱……
这些属于他少年伙伴的痕迹,被他如同珍宝般收藏在这处代表着他一生最高成就也最深孤独的地方,却又被他自己刻意地用沉重的史书草稿覆盖、压抑。
“你来了。”沙哑的声音响起。
狄学民并未抬头,笔尖也未停。
“你做到了我当年做到的一切,甚至更多。”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无尽的疲惫。
“不是我做到了,”时镜平静地回答,“那些不过是你自已不断回首、却不敢真正面对的过去。我只是体验了你曾拥有,却最终遗忘了感觉的瞬间。”
“体验?”狄学民肩膀几不可查颤抖了下,笔下洇开一团墨迹,“那些嬉闹、交际、无用的风月,于学问大道何益?!唯有读书!唯有青史留名,方是正途!方能不负期望!”
他像是在质问时镜。
更是在嘶吼着说服那个摇摇欲坠的自己。
“是吗?”时镜走近一步,指尖几乎触碰到那幅玉山图,“若真是无益,为何将它们藏在此处?若真是无谓,为何惧我染指那份鲜活?”
“你住口!”狄学民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仿佛透过时镜看到了她身后那个灰暗、瘦小却脊背挺直的少年幻影。
“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过客!你所谓的‘意气’,不过是镜花水月!真正的压力、责任、失去……你根本一无所知!”
“正因为我明白失去的滋味,”时镜凝视着他,“我才更明白,什么才值得紧握不放。”
她的手指轻点过那些“珍宝”。
“姬玲琅至死不忘疏散村民,她的‘玩心’之下是仁心。”
“荆弘亮战死沙场,他的‘好勇’践行的是守护。”
“温景同奔赴前线,他的‘医术’从不择地而施。”
“桓泽语纵然后来潦倒,他的‘孤高’下亦存有满腔意气。”
“他们皆曾视你为挚友,愿与你分享他们的世界。”
“是你自己,狄学民,”时镜的声音斩钉截铁,“是你用‘责任’和‘期望’编织了一座牢笼,将自己困在了里面。你拼命地读书、编史,不是为了告慰谁,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你不愿记起的那些都不值得惋惜。”
“你胡说!”狄学民嘶吼,周身灰暗的雾气剧烈翻涌,书架震颤,书本簌簌坠落。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你想要的样子吗?”时镜寸步不让,她的声音依然清晰,“狄学民,我很想问你,你在悔什么,恨什么,怕什么?”
她目光灼灼,似与身后昂着头的少年形成一体。
“你悔为玲琅绘那玉山图,悔为弘亮集那兵书,悔助景同济世之志,悔无力拉泽语出深渊。”
“你恨那少年意气。你恨它带来希望又夺走一切。你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未能更强。”
灰雾汹涌,几欲吞噬一切。
时镜却盘膝坐下,直视着他扭曲的面容。
“那个从村子里走入九阙的少年,曾经最大的志向就是活着,报恩于亲眷。可后来,他认识了另一群鲜活的少年,或许,他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人生抱负。”
“他努力读书,想奔赴自己的梦想,可现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玲琅亡于玉山,弘亮死于沙场,温景同、桓泽语,皆未能因着年少意气落得一丝好。少年怕了。”
时镜不疾不徐说:“少年意气有何用,如果当初,我没有同玲琅说玉山,没有为弘亮和景同道好,如果我有能力能救泽语于水火之中,如果我从始至终都是那个灰扑扑的少年,一切会不会都不会发生。我无用,我无能,我无趣。”
她举起手,木牌上那【玖】爆发出璀璨光芒,与周遭的灰色雾气对抗。
“可狄院长,你心里明明明白,他们从未觉得你无趣、无用、无能。你们曾是好友,无论生死,发生过的不可湮灭,那股少年意气从来不曾消失,只是你不愿直面它。”
最后这句话,如同最终的法咒,彻底击碎了狄学民最后的防御。
他周身的狂暴气息骤然一滞,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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