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土之声渐歇。
尘烟未散,一座三丈高的祭台已在荒祠正中拔地而起,每一块土坯都来自不同村落,层层叠叠,如同垒砌着无数沉默的岁月。
夜风拂过,卷起细沙与灰烬,在月光下泛出微黄的光晕,仿佛大地也在低语。
台上空无一物,唯有一幅百米长的雪白卷轴自高处垂落,如一道凝固的瀑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布帛与空气摩擦的私语。
这声音并不刺耳,却清晰可闻,宛如某种古老仪式的前奏。
此卷名为《民撰神榜》,非凡品。
它实为阴司秘炼之“灵枢卷”,其基乃地脉魂丝所织,柔韧如生肌,触之微温,似有血脉流动;表层浸染万民灶火之气,混以初生春蚕之丝与纸浆,织成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灵体。
以三界最能承载念力的“文心炭”为墨,一旦书入真名功德,便与冥律共鸣,自动生成灵格——字成则神立,名显则香火生。
沈观灯一袭素衣,鬼体凝实如生人,足踏石阶时竟发出“咚、咚”的沉响,仿佛她已非虚影,而是真正踏在人间之上。
她缓步登台,衣角扫过粗糙的夯土边缘,带起一丝凉意。
身后,陆知微、夜嚣子等一众幽冥司鬼吏神情肃穆,分列两侧,魂火在夜色中幽幽跳动,映照出他们紧绷的面容。
她没有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只是伸出手指,凌空摄来一块文心炭。
那炭块入手冰凉,表面泛着墨玉般的光泽,隐隐有符纹流转。
她手腕轻旋,在那雪白长卷的顶端,写下第一行字。
笔锋如刀,划破寂静。
每一个字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铮”音,仿佛金属刻入石碑。
字迹清冽,墨痕未干时竟微微发烫,散发出淡淡的焦香与烟火气息。
“惠民泉君,井姑氏,七度赴水,救溺者七人,民共立,阴司录。”
十二个字,一气呵成。
落笔瞬间,那长卷仿佛活了过来,卷面陡然泛起一层柔和的白光,如晨雾初升,温暖而不灼目。
一缕微弱却纯净至极的香火自虚空中诞生,带着檀木与炊烟混合的气息,如细线般缠绕其上,轻轻颤动,似在呼吸。
台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看得老泪纵横,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手中拄着的拐杖“咯咯”作响。
寒风吹乱他的鬓发,露出布满皱纹的脸颊,泪水顺着沟壑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啪”声。
他便是当年被井姑从井中救起的七个孩童之一。
沈观灯回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老人家,上来,写下你记得的名字。”
她手中的文心炭自行飞出,稳稳落在老汉面前,炭尖轻点地面,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脚步窸窣,夹杂着压抑的抽泣与低语。
老汉在儿孙的搀扶下,一步一步,颤巍巍地登上高台。
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刀尖上,膝盖打颤,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裳。
他握住那截冰凉的炭笔,指尖却滚烫如烧,仿佛握住了亲人残存的体温。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夜风中的尘土与香火味,用尽全身力气,在“井姑”之下,续写了第二个名字。
“渡江公,陈七郎,洪峰三日,摆渡三百一十二人,庙毁名湮,今复立。”
这一笔落下,榜上光华再盛!
光芒映照在众人脸上,忽明忽暗,如同心跳。
台下,疯癫了二十年的“渡江公”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清明,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抱着怀里的焦黑木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木牌边缘割进掌心,渗出血珠,滴落在地,无声无息。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仿佛在跟着默念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
这一幕,如同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积压在广信府百姓心中数十年的不甘与悲愤!
“我家族谱有载!我曾祖供奉过‘护田婆婆’,是她教乡亲们避蝗灾的!”
“我家有本破了角的旧县志,上面提过一句‘防火巡丁’,是救了一整条街的大火后活活累死的义士!”
“还有‘救娃李婶’!她是个哑巴,为了救邻居家掉进河里的娃,自己没上来!”
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鸣的海洋。
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哽咽难言,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妇女的啜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和声。
沈观灯面色不变,朗声道:“幽冥司设‘证名台’!凡能举证者,皆可亲自提笔,为尔等之神,重入神榜!”
人群彻底沸腾!
百姓蜂拥而至,脚步震得祭台微微发颤。
有人带着泛黄的族谱,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脆响;有人捧着残破的旧物,铜铃、断剑、焦木,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重量;甚至有人直接跪在地上,以指蘸血,画出记忆中的恩人形象——那血痕在尘土上蜿蜒,腥气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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