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颤并不剧烈,却像是天地间某种古老法则发出的呻吟,沉闷地敲在每个人心头,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压抑千年的叹息。
空气骤然凝滞,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只余下魂火在琉璃盏中微微摇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心跳将停前的最后一搏。
紧接着,云层裂开一道惨白的缝隙,像被无形巨刃生生剖开,边缘翻卷如枯骨,透出其后幽暗深邃的虚无。
没有雷鸣,也没有神将踏空而来——只有谢无歧,踏着这道裂隙缓缓落下。
他今日没穿那身象征帝君威严的繁复冕服,只着一身如墨的单衣,布料轻薄得近乎透明,在风中飘荡时泛起冷光,仿佛夜本身织就的外袍。
袖口空空荡荡,随风鼓动,唯独右手掌心,托着一卷漆黑的诏书。
那诏书的边缘像是被火燎过,残留着焦黑的痕迹,触手处竟仍散发着灼热与焦糊混合的气息,指尖轻碰便激起一阵刺痛般的战栗。
左下角一枚猩红的“清源盟”火印还在滋滋作响,如同活物在低语,旁边甚至还有半枚属于黑山老姥的浑浊指痕,沾着些许泥土与腐叶的气息,隐隐透出一股阴湿的霉味。
他没有看沈观灯,视线越过她,径直投向那刚被撕碎的《香国图志》余烬。
灰烬尚温,指尖拂过时能感受到微弱的热流,而鼻尖掠过一丝纸张焚尽后的苦涩气味,夹杂着某种即将消散的记忆残香。
“幽冥司蛊惑众生,妄立野祀,断天地正统。”
谢无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寒铁,每一个字都在空气中凝成实质的白雾,缭绕不散,带着金属刮擦石板般的刺耳之感,“奉天律,即刻起颁布‘绝香令’。香火断供,名录除名。凡私设供奉者,视为逆民,受雷火焚身之刑。”
话音落下的瞬间,铭世堂外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如墨泼洒,乌云翻滚如沸水,压得人胸口发闷。
九霄之上,早已蓄势待发的雷云开始翻涌,发出沉闷的碾磨声,仿佛有无数巨轮在苍穹之上缓缓转动,碾碎一切违逆之物。
与此同时,一股肉眼可见的死寂波动横扫三十六州,所过之处,草木低伏,虫鸣戛然而止,连溪水流动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离。
远处,城隍庙前的巨型香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原本袅袅升腾的紫烟瞬间截断,香灰簌簌坠落,发出细碎如骨节断裂的声响。
更为恐怖的是,就连最偏远山村里,阿婆刚插在灶台缝隙里的那炷草香,也毫无征兆地干裂、熄灭,噼啪一声脆响后,只剩下一缕绝望的青烟,缠绕在屋梁上久久不散,带着最后一丝祈愿的温度。
青蚨娘站在廊下,指尖剧烈颤抖,指甲因用力掐入掌心而泛白,隐隐渗出血珠。
她手中的那本《流水总账》,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褪色,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又似时光崩解的低语。
代表信力流入的金线,像是一条条被斩断血管的枯藤,光芒寸断,最终彻底陷入黑暗,指尖抚过之处,只剩冰冷与空虚。
“归零了……”她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所有的渠道,全断了。”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
一张泛黄的旧纸浮现在脑海——那是三年前,一位老妇抱着儿子染血的战袍来求录名,却被判“无尸无碑,不得入祀”。
她当时只是盖了个“驳回”红印。
如今那妇人绝望的眼泪,竟与此刻纸上孩童歪斜的笔迹重合。
“原来……我们才是吃人骨的账房。”她低声说,指尖终于落下。
这就是天庭的手段。
不需要厮杀,只需要切断那个名叫“允许”的开关,神便不再是神,妖也只能是妖。
然而,就在这一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沈观灯的听觉却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那是浆糊刷在木头上的声音,黏腻、缓慢,带着潮湿的质感,从巷子深处传来,像某种隐秘仪式的序曲。
她微微偏头,目光穿过层层云雾,落在离铭世堂最近的一条陋巷里。
一个卖馄饨的老汉,哆哆嗦嗦地搬了张梯子,在自家门楣上贴了一张裁得歪歪扭扭的红纸。
纸面粗糙,边缘参差,散发出劣质浆糊的酸味。
纸上没有神像,没有符咒,只用拙劣的笔迹写了三个字:
“我记得”。
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
没有大张旗鼓的祭祀,没有香火烟气,百姓们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哪怕雷云压顶,哪怕供奉即是死罪,他们依然在窗棂、在井口、在枕边,贴上了这一抹刺眼的红。
那红色在灰暗的天地间燃烧,带着体温与执念,像伤口渗出的血,不肯凝结。
西南边陲,铜锣镇。
村正蹲在祠堂后屋,对着一本手抄名录发抖。
烛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深深的皱纹与眼底的血丝。
旁边十几个村民围坐,有人默默糊着白纸灯,指尖沾满浆糊,纸面微凉;有人用炭条一遍遍写着“阿满”二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在呼唤亡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