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嫂那日的狼狈与落荒而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在当时激起了一圈涟漪,但很快便沉底,了无痕迹。市井间的闲言碎语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有新的谈资取代了那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婆子。然而,那日麻桌之上,苏曼娘淬毒般的挑拨言语,却像一根细小的芒刺,留在了许秀娥的心头,虽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
白日里,她埋首于绣架之前,飞针走线,将那些由珍鸽妹子“偶然提及”、经她巧手化为实物的精美花样,一针一线地绣在缎面上。牡丹雍容,兰草清幽,山水空蒙……每完成一幅,她都细细端详,心中既有靠手艺养活自己和女儿的踏实,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这些花样,确实与众不同,让她的绣品在秦佩兰的“雅舍”里备受青睐,订单一单接着一单。日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女儿的咳嗽声也少了,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这一切,都源于佩兰姐的订单,源于珍鸽妹子那看似无心、却总能切中要害的提点。
可苏曼娘的话,如同鬼魅的低语,总在她疲惫或走神时,悄然响起:“……赚了不知道多少差价呢!”“……把你当成了她赚钱的梯子,吸血的蚂蟥!”“……一脚就把你踹开了!”
她甩甩头,想将这些恶意的声音驱散。她告诉自己,佩兰姐不是那样的人。若是没有佩兰姐的“雅舍”,她这些费工费时的精致绣品,又能卖给谁?难道还像以前一样,绣些寻常的帕子、鞋面,混个温饱都难?价格上,佩兰姐虽然要求高,但给的价钱,比起那些盘剥厉害的绣庄,已是公道许多,而且从不拖欠。
道理她都懂,可那根刺,却依旧扎着。这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她一个寡妇,带着幼女,无依无靠,如同风雨中的浮萍,太害怕失去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太害怕这看似坚实的依靠,有一天会突然崩塌。这份惶恐,让她对任何可能危及现状的因素,都格外敏感。
这日午后,她正在绣坊里指点两个新招来的女工针法技巧(绣坊生意渐好,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珍鸽知晓后,又“偶然”提了句可以招些手脚干净、家境困难的妇人,既帮了人,也扩了生意),女儿小丫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拿着碎布头,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穿针引线,安静乖巧。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略显夸张的说笑声,接着,一个穿着簇新宝蓝团花缎面夹袄、头上抹着厚重头油、香气扑鼻的妇人扭着腰走了进来,是这一带有名的媒婆,姓王,人称王干娘。
“哎哟喂!秀娥妹子,忙着呢?”王干娘未语先笑,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绣坊里扫了一圈,尤其在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精致绣品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惊叹,随即又落在许秀娥身上,那目光带着掂量和算计。
许秀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相迎,心中却有些诧异。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平日里与这些媒婆并无交集。“王干娘,您怎么有空来了?快请坐。”她搬过一张凳子。
王干娘也不客气,坐下后,又上下打量了许秀娥一番,啧啧道:“瞧瞧,瞧瞧!这才多久没见,秀娥妹子可是大变样了!这气色,这精神头,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就说嘛,秀娥妹子是个有后福的!”
许秀娥被她夸得有些不自在,只淡淡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水:“王干娘说笑了,不过是混口饭吃。”
“哎,这话可就谦逊了!”王干娘一拍大腿,“谁不知道如今你这‘秀娥绣坊’的名声?连秦老板那顶顶有名的‘佩兰雅舍’都用你的绣品呢!这可是了不得!”她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熟稔的亲热劲儿,“妹子,不是干娘我说你,你这年纪,这模样,这手艺,难道就真打算这么一个人苦熬着?女人家,终究还是要找个依靠才是正理啊!”
许秀娥心中一沉,明白了王干娘的来意。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因长期刺绣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没有接话。
王干娘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害羞或是心动,更加卖力地游说:“干娘我今日来,就是给你送造化来了!城南开绸缎庄的周老板,你知道吧?家底厚实!前年没了正头娘子,一直想寻个知冷知热、又会持家的续弦。我瞧着妹子你就再合适不过了!那周老板说了,不介意你带着个丫头,过去了,就是正经的老板娘,吃香喝辣,使奴唤婢,不比你现在这般辛苦强上百倍?”
那周老板,许秀娥是知道的,年纪怕是比她大了快二十岁,身材肥胖,为人据说也有些吝啬刻薄。做他的续弦,或许能得个温饱,甚至富足,但……那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想起在赵家为奴为婢、看人眼色的日子,想起病重的丈夫去世前的无奈与不舍,想起自己带着小丫差点走投无路、险些坠入暗娼火坑的绝望……那种将命运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滋味,她尝够了,也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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