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驿馆外。
观摩团的车队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启程。
青石县的百姓们站在街道两侧，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单一的愤怒或崇拜，而是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自豪。
主官张柬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他没有闭目养神，而是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最后一次投向远处那片拔地而起的安置楼群。
灰色的建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坚实而沉默的力量感，那是他此行所见最震撼的景象。
他知道，当他带着这份见闻回到汴京城，当“青石县”这三个字连同那份详尽的奏报一起呈上御案，整个大宋的官场，都将迎来一场真正的风暴。
钱林和魏雍则被锁在队伍末尾的囚车里。
昔日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此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等待他们的，将是御史台与刑部的审判。
车队的辘辘声渐行渐远，笼罩在青石县上空的危机，终于消散。
县衙后堂，书房内。
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投下两道被拉长的身影。
苏云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而赵灵儿，也已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男装。
“赵计吏”这个身份回来了，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纯粹与简单。
空气里，流动着一丝微妙的、混合着试探与不自在的尴尬。
“那个……”
苏云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壁粗糙的纹理，视线却落在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上。
“以后，我是该叫你赵计吏，还是……郡主殿下？”
赵灵儿抬起眼眸，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此刻荡开了一圈极浅的笑意。
“在外面，在那些需要排场和威仪的场合，我是郡主。”
“在这里，我还是你的赵计吏。”
她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敛去笑意，神情故作郑重起来。
“苏云，我必须告诉你我真正的来意。”
“我奉了皇命，前来调查‘妖怪县令’的传闻。陛下对你的水泥、你的新政，抱有极大的兴趣，但同样，他对你那些闻所未闻的手段，心存疑虑。”
苏云静静地听着，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个答案，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但我来了之后，看到的，不是一个妖怪。”
赵灵儿的目光倏然变得明亮，那光芒甚至压过了摇曳的烛火。
“我看到了民心大堤，看到了安置房，看到了一个正在被你亲手创造出来的新世界。”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
“你就不怕，我是个真正的野心家？”
苏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带着几分自嘲的玩笑意味，“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赵灵儿没有笑。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
“一个真正为了百姓能吃饱穿暖而殚精竭虑的人，他的野心，就算有，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句话，砸在了苏云的心上。
他的心脏，猛地收紧。
知己。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上，竟真的有一个人，能够洞穿他所有行为背后的逻辑，理解他所有惊世骇俗举动下的本心。
苏云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他挺直了背脊，神情也随之变得严肃。
“多谢。”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但郡主，你的身份，是一柄双刃剑。它能救我一次，也能将我们所有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知道。”
赵灵儿点头，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所以，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同坐一条船了。”
“在外面，我用郡主的身份为你保驾护航，震慑一切宵小。在内里，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依旧是那个能帮你算账、能为你出谋划策的赵计吏。”
苏云看着她那双坦诚而坚定的眼睛，一股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马市上的那一幕。
他将她揽在身前，手把手教她控缰，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她喷在自己耳畔的温热呼吸。
那时，他只当她是个与众不同、极有趣的灵魂。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整个大宋王朝最尊贵、也最独特的一道风景。
苏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升起一阵热意。
赵灵儿似乎也想起了同样的场景，一抹淡淡的红晕飞上脸颊，她立刻转移了话题，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霸道。
“那个石温，我回京后会立刻让皇城司去查！敢动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站着的是哪路神仙！”
本宫的男人，你也敢动？
这句话，在她心底深处响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占有欲。
苏云听着她霸气侧漏的宣言，先是一怔，随即不禁失笑。
这一笑，仿佛一道春风，将两人之间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吹得烟消云散。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全然的信任与默契。
笑声落下，苏云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青石县及周边地区的舆图。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舆图上缓缓划过，最后，像一枚钉子，重重地落在了沧州与青石县交界处，那片被标记为“三不管”地带的崎岖山脉上。
“黑风堡。”
苏云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们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我们，总得还回去。”
“被动防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是时候，把这颗扎在我青石县咽喉上的毒钉，彻底拔掉了！”
赵灵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图上那个沾满了血腥与罪恶的名字。
她的美眸中，同样闪过一丝冷光。
内患暂平，外忧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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