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铁律条文本身般的穿透力,在充斥着血腥、汗臭和草药味的营帐内回荡,压过了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呼。
“私刑快意,律法崩坏!乱世求生,岂能无法度?无规矩?”
“孙首领欲成大事,当立刑律,明赏罚,以法度约束虎狼,以规矩凝聚人心!”
“此人,便是立律第一石!当众公审,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我裴宣,愿执此律!做这黑风寨第一任——铁面孔目!”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众人的耳膜。营帐内瞬间死寂。雷横握刀的手僵在半空,独眼中的凶戾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茫然和错愕取代。杜迁古铜色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抽搐的陈贵,又看看裴宣手中那卷深蓝色的《大梁律》,眼神复杂。李俊眉头紧锁,鲁智深浓眉轩起,时迁缩了缩脖子。连安道全为孙逊擦拭冷汗的手都顿了一下。
裴宣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每一份情绪。他不再多言,将那卷厚重的《大梁律》卷宗轻轻放在旁边沾满血迹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转向安道全,微微颔首:“安神医,孙首领既已服下解毒丸,心脉暂稳,当以静养为要。此地血腥污秽,戾气冲撞,于病人不利。烦请将首领移至净室,裴某稍后自当以律法肃清此地污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宰者,掌控着生杀予夺的规则。
安道全深深看了裴宣一眼,那冰冷锐利的眼神让他这位见惯生死的神医都感到一丝寒意。他点点头:“裴先生所言极是。”立刻指挥人手,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但气息已稳的孙逊抬离了这充满死亡和混乱气息的营帐。
裴宣的目光落回地上蜷缩的陈贵身上。他缓步上前,深蓝色的布袍下摆拂过地上暗红的血渍。他蹲下身,伸出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验尸的仵作,极其冷静地检查着陈贵的伤势——塌陷的胸口,微弱的脉搏,浑浊涣散的眼神。然后,他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此人重伤濒死,然气息尚存,口舌尚能言。当以律法明其罪,正其刑。”
“杜迁!”
“在!”杜迁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应道。
“命你即刻清扫寨中空地,筑三尺高台。备水火棍、皮鞭、枷锁、铡刀。”
“雷横!”
雷横独眼中戾气翻涌,但对上裴宣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在!”
“将此人以重枷锁拿,缚于高台之下!严加看管!若其自毙于刑前,看守者同罪!”
“时迁!”
“在!”时迁一个激灵。
“传令全寨!无论战兵、守备、匠户、妇孺!凡能行走者,午时三刻,齐聚高台!观刑!听律!”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冰冷、不容置疑,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杜迁、雷横、时迁三人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凛然。他们不再犹豫,各自领命而去。
裴宣不再看任何人,他走到营帐角落,在一张沾满泥污的矮凳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他展开那卷深蓝色的《大梁律·刑篇》,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手指划过一行行工整如刻、冰冷无情的律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晨光从营帐的缝隙透入,落在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非人的、由规则和条文铸就的坚硬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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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炙烤着黑风寨中央那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空地。
一座简陋却异常坚实的三尺土台拔地而起,如同一个冰冷的祭坛。台前,竖着一根碗口粗的行刑柱。陈贵被沉重的木枷锁住脖颈,双臂反剪,用浸了水的牛皮绳死死捆在柱子上。他胸口的塌陷更加明显,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沫,脸上糊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眼神涣散,如同一条被拖上岸的濒死之鱼。雷横抱着他那柄沾血的朴刀,如同一尊凶神,面无表情地守在柱子旁。
土台周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战兵营、守备营、新降兵、匠户、甚至抱着孩子的妇人,所有人都被勒令前来。空气粘稠而压抑,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数千道目光,充满了恐惧、茫然、好奇、麻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聚焦在土台上那个深蓝色的身影上。
裴宣站在土台中央,深蓝色的布袍浆洗得笔挺,在烈日下没有一丝褶皱。他手中捧着展开的《大梁律·刑篇》,身形如同峭壁上的孤松。他没有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平静地落在陈贵身上,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锥,穿透了所有嘈杂:
“罪囚陈贵!尔身为陈氏仆役,不思忠义,反仗主势,盘剥泗水,鱼肉乡里,罪一!”
“勾结芒砀山妖道樊瑞,引狼入室,祸乱徐州,致生灵涂炭,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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