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我跪在井边,双手撑地,却感觉不到石台的冰冷,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漏气的皮囊,正在飞快地瘪下去。
那张属于林小舟的、十九岁的脸,像被火烤干的旧报纸,一片片卷曲、剥落。
皮肤底下不是血肉,而是一张青白浮肿的孩童面孔,眼眶深陷,嘴唇发紫,是溺水而亡的模样。
嘴里那股钻心刺骨的灰烟,还在往我的五脏六腑里猛灌。
它不是烟,是记忆,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被强行尘封了三十年的记忆。
三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我追着一只蜻蜓,失足掉进了村西的老井。
冰冷的井水灌满我的口鼻,意识沉入黑暗。
我死了。
可我又没死透。
三个穿着白袍的男人把我从井底捞了上来,他们的脸在水汽中模糊不清,像三尊没有五官的石像。
他们把我抱到井台边,那里躺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身体已经僵了,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其中一个白袍人撬开我的嘴,往里塞了一颗冰冷的药丸,然后把我整个魂魄,像拔萝卜一样从那具三岁的躯壳里扯了出来,塞进了那个刚断气的病童身体里。
“从今往后,你叫林小舟。”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响。
而我真正的名字,叫林三儿。
姑妈的哭喊声日夜不绝,“三儿……三儿回来啊……”她的声音像一根根无形的钉子,穿透了阴阳两界,把我这缕本该离去的孤魂,死死地钉在了这具不属于我的身体里,钉在了人间。
真正的林小舟,那个被我占了躯壳的病童,他的魂魄被白袍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颤抖着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喉咙。
那张稚嫩的童脸,正随着我的动作做出同样的表情,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三儿……回家吃饭喽……”
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清晰地,从我自己的嘴里发了出来。
这不是回忆,是正在发生的事。
我身体里的那个孩子,那个真正的林三儿,正在醒来。
我惊恐地想尖叫,想把这个声音压下去,可喉咙里涌出的,只有更响亮的、属于孩子的呜咽。
我踉跄着后退,一脚踩空,摔倒在自己的“坟”前。
那块墓碑上,刻着“林小舟之墓”。
我忽然明白了黄师傅的断名祭。
他烧的不是三十年前溺死的林三儿,他烧的是我,是这个霸占了别人身体、苟活了三十年的林小舟。
现在,林小舟的“名”被斩断了,我这个鸠占鹊巢的魂魄,就要被炼成祭品,而井里那个沉睡了三十年的主人,即将归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摸向口袋里那个生锈的铁盒。
打开它,里面装着骨灰的布袋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被香火熏得蜡黄的纸条。
我一直以为这是凡子为我准备的“遗物”,是我自己的东西。
可现在,借着惨白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是我姑妈的笔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三儿,姑妈给你做了新衣,穿上了,就能回家了。”
这不是给我的。
这是三十年前,姑妈烧给井里那个死去侄儿的信物。
我却像个傻子,把它当成护身符,带了这么多年。
原来,我连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远处,一盏昏黄的灯笼由远及近。
陈阿婆,我的姑妈,提着灯笼,端着一个粗瓷大碗,正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
“三儿……姑妈给你送面来了,吃了面,就不冷了……”她嘴里喃喃自语,眼神浑浊,显然还沉浸在三十年的悲痛里。
她径直走向那座写着“林小舟之墓”的坟,把碗和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碑前。
可就在她直起身,准备烧纸的时候,她的目光扫过了一旁的我。
她猛地顿住了。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随即被巨大的困惑和恐惧所取代。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那张正在不断变化、一半青年一半孩童的脸。
“你……你……”她的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纸钱散落一地,“你怎么……和我侄儿长得不一样?”
我张开嘴,想解释,想告诉她我就是她养了十几年的林小舟。
可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的,依然是那声撕心裂肺的、属于三岁孩童的哭喊。
“哇——”
听到这个声音,陈阿婆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脸上的困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认得这个声音!
这是她亲侄儿的声音!
“鬼……是井里的鬼爬上来了!”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跑,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火苗一窜,点燃了那些散落的纸钱。
她的尖叫声像一把刀,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紧接着,另一声尖叫从村子的另一头传来,是拾荒的周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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