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山腰寻了处老房子,青瓦木梁,墙根爬满薜荔。二十年光阴,便要在此消磨。晨起扫叶,露水滴湿竹扫帚,簌簌声响里,惊起几只山雀。午后搬竹椅坐门槛上晒茶,茶叶在竹匾里蜷成褐色小虫,风过时,送来远处山寺的钟声。暮色里劈柴,斧头起落间,看斜阳把自己的影子钉在柴堆上。春有新笋破土,他蹲在竹林里数竹节,听笋壳裂开的脆响。夏听流泉过石,搬张木桌到溪涧边,就着水声吃晚饭。秋拾松针引火,灶膛里火星溅出来,落在脚边的枯叶上。冬雪压塌竹枝,他披件旧棉袄开门,雪光照得眼睛发疼,远处的山峰像卧着的白兽。这二十年,他不接山外的电话,不问山下的人事,只把日子过成山间的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偶尔有采药人路过,他递碗热茶,听对方说些山下的新鲜事,像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茶喝完,人走了,山里又恢复寂静,只剩下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时光在低语。他想,这样也好,老了再说老了的事,此刻,他只是这山的一部分,是溪边的一块石,是树上的一片叶,自在,安然。晨雾漫过终南山的褶皱时,我正蹲在石灶旁捡柴火。松针沾着夜露,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混着灶膛里噼啪的火星,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响。
“今日学做马齿苋汤。”师傅的声音从竹篱外传来,带着山涧清泉般的凉意。我抬头望去,他手里提着半篮野菜,叶片肥厚,边缘泛着微红,正是雨后山径旁最常见的那种。
师傅教我将马齿苋摘净,在溪水里反复漂洗。山泉水凉得刺骨,指尖浸在里面,倒比前世写字楼里的冰美式更让人清醒。“根须留着,”他说,枯瘦的手指捏起一根菜根,“土腥味才是山的魂。”我依言照做,看着那些带着泥点的根须在水中舒展,像忽然活过来的细藤。
石灶的火要烧得“虚”。师傅说,柴火不能塞太满,得留着空隙让空气钻进去,汤才会清透。我蹲在灶前,用细柴棍拨弄着焰心,看橘红的火苗舔舐着陶罐底,发出细微的嗡鸣。水开时,乳白的水汽裹着草木香漫出来,我赶紧将马齿苋整株丢进去,又切了两片生姜丢在里面——生姜是去年窖藏的,表皮皱巴巴的,却带着辛辣的暖意。
“盐要最后放。”师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粗盐罐。陶罐里的水渐渐染上淡绿,马齿苋在沸水里翻滚,像一群受惊的绿蝶。我握着盐罐的手有些抖,想起前世在米其林餐厅后厨,为了调一碗酱汁,精确到克的电子秤和反复调试的滴管,竟不如此刻凭感觉撒下的半勺盐来得安心。
汤盛在粗瓷碗里,热气氤氲了视线。我舀起一勺,小心吹凉了送入口中。先是微苦,随即有清甜从舌尖漫开,混着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像整个终南山的晨雾都化在了这碗汤里。师傅坐在对面的石墩上,慢慢喝着汤,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半晌才道:“做饭和过日子一样,急不得,得等火候到了,滋味自然就出来了。”
我望着碗里漂浮的马齿苋,忽然想起前世加班到凌晨的夜晚,便利店的速食汤料包在热水里化开,只有味精的鲜和塑料的涩。而此刻,山风穿堂而过,带着松涛与花香,陶罐里的汤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灶膛的余烬里,似乎藏着我失而复得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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