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还在下,细碎如盐,落在井台边缘,积成一圈薄霜。
吴秀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踩在昨夜火光烧融又冻结的泥地上。
她怀里揣着那支“百家”炭笔,指尖偶尔碰到,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震颤,像心跳,又像有人在地下轻轻叩门。
井口黑得深不见底,昨夜焚烧嫁衣的痕迹已被雪盖住,只余一圈焦土,像烙在大地上的印记。
她本是来取笔的——那支炭笔本该静静躺在井边,供她带回裁缝铺,继续记录那些没能说出的话。
可她刚走近,脚步就顿住了。
井口堆着三套寿衣。
靛蓝、墨黑、枣红,针脚细密,线头齐整,分明是她亲手为赵老拐、周哑巴、陈瘸子三人缝的。
三人皆早逝,一个被活埋,一个说不出话含恨而终,一个跛脚一生无人送终。
她曾以为,替他们缝上一身体面,便是还了债。
可如今,三套寿衣全被撕开了前襟。
从内向外撕裂,红线翻出,像血舌吐在布面。
寿衣整齐地叠放在井口,却不像是供奉,倒像是……退回来的。
她蹲下身,手指抚过那被撕裂的布口。
针脚还在,但布面扭曲,仿佛曾被什么力量从内部撑开、挣脱。
她忽然觉得冷,不是因为雪,而是因为她认出了那道针法——是她缝的没错,可最后一针,本该打结收尾,却被人用极细的线反向拆解,再以更密的针脚重缝。
这不是她缝的。
是死者自己,从另一头,一针一针,拆了又缝。
她猛地抬头,望向井水。
水面泛着油膜,灰绿中带紫,像陈年尸斑。
风一吹,油膜裂开,浮出半片布条,湿漉漉地贴在井沿。
她颤抖着伸手捞起。
布条上,用血丝绣着一个字。
“歪”。
笔画歪斜,针脚稚嫩,像是孩童初学刺绣时的手笔。
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林小满七岁那年,绣在她娘寿衣上的字。
那年林小满偷偷学缝,想给病重的母亲做件体面衣裳,可绣到一半,线打结,针戳破布,绣出个歪歪扭扭的“歪”字。
她娘没怪她,反而笑着说:“歪就歪吧,心正就行。”
后来林小满和她娘,一起死在了疫中,尸首被拖去焚化,连寿衣都没穿。
吴秀英盯着那个字,喉咙发紧。
她终于明白了。
亡魂不挑寿衣的颜色,不在乎体面不体面。他们只认针脚。
针脚正,心就正;针脚歪,便是敷衍。
她昨晚缝嫁衣,是含着泪一针一针缝的,每一针都想着那些无名无姓的姑娘,想着她们没穿过红妆,没听过贺喜,没被人牵过手。
她不是在缝布,是在还债。
所以火能燃,魂能走。
可这三套寿衣……她缝时,心里想着的是任务,是完成,是“该做的事”。
她没流泪,没念名字,没对着布说话。
她以为只要衣裳完整,仪式到位,就能送走亡魂。
她错了。
寿衣不是封口,是对话。若心不到,针脚便是谎言。
她缓缓跪在井边,将那块血布紧紧攥在掌心,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沿。
“我对不住你们……”
话未落,井水忽然“咕咚”一声,像是有人在下面,轻轻应了一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青山来了。
他穿着旧军装,脸色苍白,掌心那道书页纹路隐隐发烫。
他蹲下身,接过残破的寿衣,指尖抚过那被从内撕开的前襟,忽然眉头一紧。
掌心纹路猛地一跳,浮现出血字,如墨渗纸:
“赵老拐说,他死前被孙万财灌药,睁眼看着自己被塞进棺材——他要的不是寿衣,是有人替他闭眼。”
刘青山呼吸一滞。
他懂了。
嫁衣之所以能燃,是因为那是“补礼”——补那些姑娘们从未得到的婚礼、尊严、告别。
而寿衣若只是按规矩缝一套,埋了,烧了,便成了“封口”。
仿佛在说:你死了,闭嘴吧,我们给你体面了。
可赵老拐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体面。
是要有人知道他们怎么死的,是要有人替他们合上眼睛,是要有人记住他们活过。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吴秀英跪在井边,马秀莲站在不远处,陈小栓坐在井台边,嘴里衔着那支炭笔,耳朵微微颤动,像是在听什么。
“我们错了。”刘青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刀,“寿衣不该是终点,该是起点。”
他转向吴秀英:“不缝死相,只绣生忆。不送葬,是重活。”
吴秀英缓缓抬头,眼中泪光未干,却已有了光。
她站起身,一瘸一拐走进屋,取出一匹素麻布。
布未染色,粗糙如纸,是村里最穷人家裹尸用的。
可她将它平铺在井台,用四块青石压住四角。
然后,她取下陈小栓口中的炭笔,轻轻落针。
第一针,绣的是赵老拐蹲在田埂上,裤脚卷到膝盖,手里捏着一根柳枝,教小孙子打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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