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昭雪的明黄诏书与白玉谥宝,被以最隆重的礼仪,供奉进了苏府祠堂内临时设立、却异常洁净肃穆的林氏灵位前。香烛长明,瓜果新鲜,那“文贞”、“端敏”的谥号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庄重而哀荣的光泽。府中上下,自老太君起,皆郑重祭拜,气氛肃然中带着欣慰。压在苏府心头多年、也为林家所背负的血仇阴云,似乎随着这正式的法理昭雪与荣典追赠,彻底烟消云散了。
然而,苏云璋和柳清徽都敏锐地察觉到,黛玉的表现,有些过于“平静”了。
祭拜时,她礼仪周全,神情庄重,该跪拜时跪拜,该上香时上香,甚至能清晰而平稳地诵读祭文。面对前来道贺、感叹“沉冤得雪、忠魂可安”的亲朋,她也能得体应对,浅笑答谢。白日里,她依旧去“海棠医庐”看诊,依旧跟着清徽学琴理账,与砚之下棋论诗,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沉稳安静。
可正是这份“如常”与“沉稳”,让最了解她的人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她的眼神,在无人注意时,会偶尔失去焦点,投向虚空某处,清澈的眸底深处,仿佛有一层极淡的、挥之不去的薄雾。她的笑容,虽美,却少了几分往日灵动的生气,像是精心描摹在玉璧上的纹样,完美却失了些许温度。夜间,她房中的灯烛熄灭得比往常更晚,守夜的丫鬟曾隐约听到极其压抑的、翻来覆去的声音。
这一夜,苏云璋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出来时,已是月过中天。他本欲回房,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黛玉所居院落的外面。只见那扇茜纱窗内,依旧透出昏黄温暖的烛光,一道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微微垂首,似在看书,又似在发呆,良久不动。
他静立片刻,没有惊动,转身去了正房。柳清徽亦未睡下,正对灯做着针线,是一件给黛玉新做的寝衣,领口绣着小小的海棠。见丈夫进来,她放下手中活计,眼中带着相同的忧虑。
“玉儿她……”清徽轻叹一声,“白日里,我见她对着那支嵌了乌头青丝的玉簪,看了许久,一动不动。问她,只说是‘看看有没有沾尘’。那孩子,心思太重了。”
苏云璋沉默着在妻子身边坐下,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深思。“大仇得报,冤屈昭雪,本该释然。可对她而言,父母终究是永远离开了。那些年的孤苦、恐惧,还有……贾府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恐怕并非一道圣旨、几个谥号就能轻易抹去。她只是太懂事,不愿让我们担心。”
“是啊,”清徽眼中泛起心疼,“她越是表现得平静懂事,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那心结,若不真正解开,郁积在心,终是伤身。”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唯有灯花偶尔噼啪轻响。他们都明白,有些伤口,外人只能敷药包扎,真正的愈合,却需要时间,更需要当事人自己从内里生出力量。而他们能做的,唯有更细致的观察,更耐心的陪伴,以及,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安全袒露所有软弱的怀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黛玉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这次的梦境,不再是血腥的刺杀或阴森的魇镇。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极幼小的时候,约莫三四岁光景,被一个面容温婉美丽、却带着淡淡愁绪的妇人抱在怀中,轻轻哼着软糯的吴语歌谣。那是母亲,贾敏。画面温暖,可那怀抱的感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她记忆中几乎已遗忘的、母亲身上特有的冷香。忽然,画面一转,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透明,渐行渐远,无论她如何伸手哭喊,都抓不住一片衣角。紧接着,父亲林如海出现了,他站在瓜洲渡口的夜雪中,身形消瘦,眼神却无比坚定明亮,他将她轻轻推向另一个方向,推向一个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怀抱(那是幼时初入苏府,被老太君抱住的感觉),而他自己,则转身,走向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风雪……
“爹爹!娘亲!” 黛玉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窗外月色凄清,室内一片寂静。没有刺客,没有鲜血,只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孤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父母的面容在梦中如此清晰,他们对她的爱与不舍,那为了保护她而做出的牺牲与抉择,比任何仇恨的具象都更直接地撞击着她的心灵。仇人伏诛了,荣誉追封了,可她的爹爹和娘亲,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再也无法投入那个带着冷香的怀抱,再也无法听到父亲教诲她读书时温和的声音。那些缺失的、本该由亲生父母参与的成长瞬间——及笄、定亲、乃至未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将永远带着一份遗憾。
泪水,终于不再是昭雪时的激动与释然,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微微耸动,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响。巨大的悲伤与迟来的、对父母刻骨铭心的思念,交织着多年来压抑的恐惧、寄人篱下(早期在贾府)的委屈、以及如今虽被百般宠爱却终究无法弥补血缘缺憾的复杂心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这些日子她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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