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的清晨,天光未亮,林府正房外已隐约透出烛火的光晕。周姨娘端着刚煎好的第二遍汤药,脚步虚浮地走在冰凉的石板路上。一夜未得安枕,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原本合身的藕荷色比甲此刻也显得有些空荡。
钱妈妈揣着手站在廊下,见她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掀开厚重的棉帘:“周姨娘辛苦,太太刚醒,正念着药呢。”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暖炉的炭气扑面而来。
内室里,王氏半倚在锦绣堆叠的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额上还覆着一块温热的帕子,脸色刻意营造出一种虚弱的苍白。她瞥见周姨娘进来,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妹妹来了……我这身子,真是不中用了,累得你也不能安生。”
周姨娘垂下眼睫,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声音温顺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太太言重了,伺候太太是妾身的本分。”她试了试药温,用小银勺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王氏唇边。
王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随即蹙起眉头,用手帕轻轻掩住嘴:“今日这药……似乎比昨日更苦了些,怕是火候过了。”她叹了口气,“劳烦妹妹,再去看看,是否需再煎一副?我这病……唉,半点马虎不得。”
周姨娘端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因“火候”、“味道”为由让她重新煎药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低声道:“是,妾身这就去。”端起那碗几乎没动的药,她转身又走向小厨房那呛人的烟火气里。
辰时末,林焱从县学回来,直奔正房。他先在门外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得了王氏一句虚弱的“进来吧”,才跨入那满是药味的室内。
只见周姨娘正端着水盆,拧了热帕子,仔细地给王氏擦手。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眉宇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林焱心头一刺,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几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母亲今日感觉可好些了?儿子在县学心中甚是挂念。”
王氏掀了掀眼皮,看着一身青色襕衫、身姿挺拔的林焱,心中嫉恨翻涌,语气却愈发柔弱:“难为你惦记……还是老样子,浑身乏力,夜里也睡不踏实,多亏了你姨娘日夜守着……”她说着,像是极为疲惫般合上眼,挥了挥手,“你们母子也说说话吧,我歇会儿。”
林焱躬身应了,这才有机会看向周姨娘。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水盆放到一边,压低声音:“姨娘,您脸色不好,昨夜没睡?”
周姨娘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心中一暖,随即又是密密麻麻的心疼。她勉强笑了笑,抬手想替他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又意识到手刚沾了水,缩了回来,低声道:“无妨的,太太夜里需人伺候茶水,起身几次也是常事。你在县学可好?功课没落下吧?”一串的问题,透着浓浓的关切。
“儿子一切都好,姨娘放心。”林焱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他拉着周姨娘稍稍远离床榻,走到窗边光线好些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飞快地塞进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县学门口新出的桂花糖糕,甜而不腻,姨娘趁空垫垫肚子。”
周姨娘握着那尚带体温的油纸包,眼眶猛地一热,连忙低下头。在这冰冷压抑的正房里,儿子这点小心翼翼的关怀,如同寒夜里的星火,暖得她几乎要掉下泪来。“你这孩子……自己留着吃就好……”她声音微哽。
“儿子吃过了。”林焱咧嘴笑了笑,故作轻松,“姨娘,您坐着歇会儿,儿子就在这儿陪您,顺便温书。”他说着,真的从随身带来的书袋里掏出《孟子》和一卷空白的竹纸,就着窗下的亮光,盘膝坐在一个小杌子上,磨墨蘸笔,开始默写《孟子·告子》篇。
周姨娘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听着那极轻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她知道,儿子这是用他的方式在陪着她,也是在向王氏、向所有人宣告,他不会因此事荒废学业。她悄悄将那块糖糕藏入袖中,整理了一下心情,拿起针线,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缝补着王氏一件据说被药汁溅到的衣裳,目光却不时飘向儿子挺拔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室内一时只剩下王氏偶尔翻身带来的窸窣声、林焱笔尖的沙沙声,以及周姨娘穿针引线的细微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王氏像是睡醒了,轻轻咳嗽了一声。周姨娘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去。王氏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目光扫过窗下正奋笔疾书的林焱,眼神冷了冷,随即又虚弱地开口:“妹妹,我这后背有些僵,你替我揉揉可好?”
“是,太太。”周姨娘应道,走到床边,力道适中地替她揉按起来。
林焱笔下未停,仿佛浑然未觉。他正默写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句,笔锋沉稳,字迹虽仍显稚嫩,却已初具筋骨。他在心里默念着这段话,只觉得无比应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不在乎,只要姨娘安好,只要前路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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