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李守兔自己那张写满惊愕和冰冷的假面。郝木峰最后那句“对你、对单位、对大家都好”,像淬了冰的毒蛇,缠绕在耳膜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饭桌上那点虚假的热乎气,瞬间被这通电话抽得干干净净。
“李书记?李书记?”王发家那张堆满热情的脸又凑近了些,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刚才是……局里领导关心工作?”
“啊?哦!”李守兔猛地回神,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他努力调动脸上每一块肌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甚至带上了点乡下人特有的惶恐和局促,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几分,“是…是郝局…郝局关心我…问我到了没…路好不好走…”
他端起桌上那杯浑浊的土酒,手微微发着抖,酒液晃荡着泼洒出一点在粗糙的桌面上。“领导…领导太关心了!我这心里…热乎!”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仰起脖子,把那杯又辣又苦的液体猛地灌了下去。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灼痛感反而压下了心头的惊悸。他放下空杯,抹了一把嘴角,脸上硬是憋出点激动的红晕,眼神却依旧躲闪着王发家探究的目光,“王支书,来,我敬您!以后…以后就靠您了!”
王发家哈哈一笑,眼神在李守兔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溜了一圈,没看出更多破绽,便也端起酒杯:“李书记太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山洼村就是你家,有啥难处,尽管开口!”
“难处…难处…”李守兔顺着他的话头,像是被酒劲顶得有点懵,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王支书,您刚才说…后山那林子…到底咋回事?合同…扯皮?我这刚来,两眼一抹黑,心里头慌啊!领导也说要好好帮助村里致富…这林子…是不是个路子?”
他问得急切又茫然,完全是一个被“领导关怀”吓到、急于找点事情证明自己的小人物模样。那点刻意流露的慌张和急于表现的无措,恰到好处。
王发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放下酒杯,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传授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李书记,不瞒你说,这后山的林子,就是咱村最大的心病!前几年,市里来了个工作组,牵头要搞什么生态旅游开发,跟一家叫‘绿源’的公司签了意向合同,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呢?工作组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个烂摊子!那合同签得不清不楚,绿源公司的人三天两头来村里转悠,指指点点,说这林子他们有权规划开发!可村民啥实惠没见着,反倒被他们限制这限制那,连砍点自家烧火的柴都要被管!意见大得很呐!”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守兔的反应,见对方听得一脸凝重,才继续道:“村里人老实,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律条文,就认死理——没给钱,没让咱过上好日子,凭啥动祖辈留下的林子?现在村里跟绿源公司僵着呢!三天两头闹点小摩擦。李书记,您是市局下来的,见多识广,门路肯定比我们这些山里人强百倍!这事儿,真得靠您拿个主意,给大家伙儿指条明路啊!”
话里话外,全把烫手的炭火往李守兔怀里塞,还裹上了一层“全村希望”的蜜糖。
“这…这…”李守兔搓着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一副被巨大难题砸懵、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王支书,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刚来,啥都不清楚…这合同…这公司…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端起酒壶给自己和王发家都满上,“急不来,急不来!得先摸摸情况…来,喝酒!今天初来乍到,多谢王支书和各位招待,我先干为敬!”
又是一杯火辣辣的液体下肚,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他借着酒劲,开始大着舌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些“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片汤话,努力扮演着一个能力有限、被难题吓住、只想暂时糊弄过去的角色。
王发家和其他几个村干部交换了几个眼神,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和安心。看来这位市里来的“李书记”,不过是个被发配来的窝囊废,挺好糊弄。一顿接风酒,终于在李守兔装傻充愣的表演和村干部们心照不宣的轻视中,稀里糊涂地收了场。
清晨的山洼村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空气清冽得扎肺。李守兔几乎一夜未眠,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他胡乱扒拉了几口王发家老婆送来的稀粥咸菜,便借口去村口等车,早早离开了那间压抑的砖瓦房。
通往村外唯一那条坑洼的土路,像一条灰扑扑的带子,缠在荒凉的山腰上。冷风卷着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李守兔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独自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影子在冰冷的晨光里缩成一团,渺小得可怜。
他望着远处层叠的穷山,心头沉甸甸的。晓雯父亲那通电话带来的压力,比这山里的寒气更重。那份“感谢”,恐怕是催命符的前奏。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冻得手脚都有些发麻,路的尽头才传来引擎的低吼。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的大排量越野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和水坑,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溅起的泥点甩在李守兔的裤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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