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兔像被钉在了堂屋门口的青石门槛上。李月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他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几张脸,翠花铁蛋煞白的小脸,都成了模糊晃动的影子。他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月儿蹲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那绝望的呜咽声刮得他耳膜生疼。
“我……我……”他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巨大的恐慌和内疚像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垮了他。老马叔那句“添乱”、“造孽”如同冰冷的铁锤,反复砸着他嗡嗡作响的脑壳。
就在这时,西厢房那扇半开的窗户后,传来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叹息。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李月儿悲恸的哭声,也定住了院门口所有窥探的目光。
“唉……”
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李月儿的哭声骤然一窒,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声音的来源,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李守兔也像被惊醒的木偶,僵硬地转过头。
窗户后,老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依旧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手里还攥着那杆冰冷的铜烟袋,烟锅里没有一丝热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蹲在地上形容凄惨的李月儿,面如死灰、手足无措的李守兔,还有院门口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李守兔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
“守兔,”老马的声音异常平静,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激起无声的巨浪,“我有家室。”
“哐当!”
李守兔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炸开了!他身体猛地一晃,脚下不稳,趔趄着向后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窗后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什……什么?”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说啥?家……家室?”
老马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嗯。在城里。老伴儿还在,儿子也成家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守兔的心口。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住。他……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孤身一人来到凹山村,沉默寡言,仿佛无牵无挂的老马叔,竟然是有家室的人!他竟然还自作聪明地要把李月儿推过去!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地自容的羞愧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自己昨天傍晚还兴冲冲地跑去跟月儿嫂子提这事,想起自己刚才还在院子里对着老马叔侃侃而谈什么“两全其美”……天啊!他都干了些什么蠢事!这简直是把李月儿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他这哪里是帮忙,分明是拿着钝刀子,在月儿嫂子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捅了一刀!
李守兔的脸由煞白转为死灰,最后涨成一片难堪的猪肝色。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李月儿一眼,更不敢看老马叔那沉静得可怕的眼神。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永远别再出来。
院子里死寂一片。连山风都像是屏住了呼吸。院门口的窃窃私语也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
李月儿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脸上纵横的泪水似乎在这一刻凝住了。她呆呆地望着窗户后面那个身影,眼神从最初的悲愤、屈辱,慢慢变成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空洞。老马那句“我有家室”,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被羞辱和愤怒掩盖的疑惑。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李守兔这荒唐的撮合,从一开始就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她李月儿,不仅在他眼里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破烂货”,甚至还是个被硬塞给一个有妇之夫的笑话!
一股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她慢慢站起身,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倒。那双曾经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败和空洞,茫然地扫过李守兔那张写满羞愧和恐慌的脸,扫过院门口那些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老马那扇半开的窗户上。
老马的目光与她空洞的眼神短暂地接触了一瞬。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看院子里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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