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屯田密旨迟了三日方至,非是明发诏告,而是封在鎏金铜管内,由羽林卫星夜驰送平阳侯府。
“陛下终究是怕了流言蜚语。”卫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管壁,声音沉哑,“五百老兵缩成三百,韩安的去由改成‘归乡养病’,连预定的屯田点也减了两处。”
陈默正俯身收拾藤箱,将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码好,农具用油布仔细裹妥,最后把那卷匈奴少年手绘的舆图压在箱底。“够了。人少些,反而不惹眼。”
石柱蹲在一旁,往箱角塞肉干的手都带着哭腔:“先生真要去那荒蛮地界?听说河西风能刮透三层甲,把人骨头都吹酥喽!”
“先把你这懒骨头吹勤快些。”陈默抬脚轻踹他屁股,“留在这里守好侯府。尤其书房那几盆占城稻,若是少了半片叶,仔细你的皮。”
出发那日,天低云暗,灞桥边的杨柳枝都垂着死气。三百老兵列成整齐的队伍,破旧的皮甲洗得发白,却衬得一双双眼睛亮得惊人。混在队伍里的匈奴牧民牵着瘦马,马背上驮着全部家当,连孩子都紧紧抱着装着种子的布囊。
没有官员送行,只有平阳公主的朱轮车驾远远停在桥尾。车帘只掀开一道细缝,一个锦缎包袱便扔了出来,正落在陈默脚边。
“路上挡挡风寒。”车内传出公主清冷的声音,不等回应,车帘便重重落下,再无动静。
陈默打开包袱,银鼠皮大氅的暖意瞬间裹住指尖。他抬头望去,车帘缝隙里,似乎有双含着水光的眼睛,正牢牢望着这支西行的队伍。
韩安从另一辆简陋的马车里探出头,脸色虽蜡黄如纸,眼神却锐利如鹰:“磨蹭什么?早到一日,便能早垦一日田。”
队伍静悄悄地过了灞桥,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心上。走出十里地,陈默回头望去,那辆朱轮车仍孤零零地停在桥头,像一粒被遗忘在荒原上的朱砂。
前几日的行程还算顺遂。秋阳正好,风清云淡,老兵们边走边教匈奴人喊汉军口令,粗粝的嗓音混着生涩的汉语,倒添了几分生气。那匈奴少年如今唤作陈牧,整日鞍前马后跟着陈默,认草药时总把“甘草”念成“干草”,惹得众人阵阵发笑。
第七日踏入陇西地界,天地骤然变得荒凉。黄土坡裸露着焦黑的沟壑,沿途的村庄十室九空,偶尔见到几个百姓,远远望见队伍便如惊弓之鸟般躲进地窖,任凭如何呼喊都不肯出来。
“都让匈奴人吓破了胆啊。”一个老兵望着空无一人的村落,低声叹道。
韩安捂着胸口咳嗽几声,伸手往西指去:“再往前。我记得那处有座废弃的烽燧,底下藏着暗泉。”
果然在一片坍塌的土坡下找到水眼。泉水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却足够人畜饮用。陈默蹲在水边洗手,指尖刚触到水面,便瞥见泥滩上印着几枚新鲜的马蹄印——不是汉军的战马,是匈奴牧民常用的矮种马的蹄印,蹄尖还沾着未干的草屑。
“附近有牧民。”他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当夜扎营时,陈默特意加了双岗。后半夜,营外果然传来细碎的响动,却不是预想中的袭击——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汉人难民,正蜷缩在营门外的草堆里,饿得只剩皮包骨头,见有人出来,便齐齐跪伏在地,只求一口吃的。
“你们从哪里来?”陈默蹲下身,扶起最前面的老人。
老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北方,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云中郡……匈奴人……又打过来了!”
一句话,让周围的老兵瞬间安静下来。龙城大捷才过去几个月,匈奴人竟来得这么快?
韩安挣扎着从马车上下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仍抓着老人的胳膊追问:“说清楚!多少人?是谁带队?”
“好多……好多骑兵,旗号是三头狼!”老人比划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说是什么新单于,要踏平长安,为龙城的死鬼报仇!见村子就烧,见人就杀……我们原本三百多人逃出来,现在就剩这些了……”
陈默与韩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狼烟,终究还是烧起来了。
次日队伍加快了行程。越往北走,遇到的难民越多,传言也越发混乱。有人说匈奴兵分三路,每路十万大军;有人说西域诸国早已叛变,要与匈奴夹击汉军;甚至有传言说,大将军卫青已经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放他娘的屁!”老兵们气得破口大骂,可眼底的慌乱却藏不住——卫青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主心骨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陈默把陈牧叫到身边,指着地上的沙土:“你能画出那个新单于的旗号吗?”
少年点点头,用树枝在沙地上飞快勾画。三头狼的图腾渐渐成型,狰狞的狼头朝着不同方向,与龙城之战中见过的任何匈奴图腾都截然不同。
“阿爸以前说过……最东边的挛鞮部,信的就是这个。”陈牧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恐惧,“他们是最凶的部落,吃生肉,喝血酒,还把敌人的头骨做成酒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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