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细雨,永远淅淅沥沥,一下起来就没个停。
回到十六铺的时候,原本还算宽敞的码头,此刻快没了下脚地儿。
满眼都是人。
拖家带口的,背着铺盖卷的,甚至还有不少手里胳肢窝夹着洗脸盆的。
闸北的难民像是一股浑浊的潮水,顺着苏州河,溢到了黄浦江边,最后全积在了这十六铺。
乱是乱,却也没出什么乱子。
陆寅披着那件雨一淋,就往下滴血珠子的风衣,走过人群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吵闹声,像是被一把刀齐齐切开。
有人认出了他。
“是陆先生。”
“陆老板回来了。”
“哎呀,陆老板回来就好了!”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
那些平日里或许会对着江湖大亨指指点点的平头百姓,此刻看着满身杀气,一脸疲惫的陆寅,眼神里只有敬畏。
“麻子办事,确实有一套哈。”陆寅扫了一眼四周,笑着低声对身边的鲍立奎说道。
鲍立奎大冬天就穿个单衣。
被细雨一打,满身的鸡皮疙瘩,他抹了把脸,“不是麻子有一套,是你这只江东瘦虎的名头响。”
早些时候,陶定春带着报童满大街喊“要打仗了”,没人信。
洪九东去劝,人家看他油头粉面没个正行,即便凶神恶煞的要动手驱赶也赶不动。
最后没办法,精武门的刘振声知道了这事儿,他知道陆寅的为人,就带着人就喊话,“十六铺陆寅陆老板说了,不想死的,往十六铺跑!到了那里自有容身之地!”
就这一句,闸北的老百姓信了。
在这乱世,官府的话未必有人听,但在此地杀出了赫赫凶名的恶人说要保你,老百姓反而觉得心里踏实。
羊拐和鲍立奎正带着弟兄们维持秩序。
“龟儿子,都别挤撒!那是给老人坐的!”
羊拐手里还拎着根木棍,指着几个试图抢位置的壮汉,“再乱动,老子把你龟儿扔黄浦江喂鱼!”
若是平时,这般凶神恶煞定要惹来骂声,可现在,那几个壮汉缩了缩脖子,乖乖让开了地儿。
十六铺的那些商铺老板们这次也没含糊。
各个掌柜的把桌椅板凳全撤了,地上铺了干草,让妇孺进去避雨。
裁缝铺,米店,凡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门板全卸了。
更有些爱国商人,知道了苗头。
原本等着卸货的大船直接不要了,锡城的荣家更是直接留下两大船面粉,说什么,“家国危难之际,我等贩夫不能杀阵,只能留下点吃食。”
“老幺!”
鲍立奎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从身后跑上来,显然大家忙得连饭都没顾上吃,“弟兄伙在帮忙熬姜汤,但就是这人……实在太多了。”
“再有人进来,直接沿着十六铺往法租界方滨路去。”陆寅摆摆手,没接馒头,“青帮有人会接应.....”
“诶,要得!”
鲍立奎刚要转身,愣了愣,“啊?青帮?”
“嗯,去吧三哥....”
陆寅微笑着点点头。
“哦,晓得了...”
鲍立奎这才兴兴跑开。
进了工会大楼,陆寅先去了工会电报室。
发报员是个才招来的学生,看见陆老板浑身是血地进来,手都有些哆嗦。
“给巴蜀袍哥总舵,林宝山发报。”
陆寅靠在椅子上,闭上眼,又掏出那包皱皱巴巴的三炮台,抽出最后一支往嘴里一叼,没点,开始念叨。
“就说:倭寇犯境,家国难安。老幺不才,私自动用公款兄弟,散尽家财也想在这十里洋场跟小东洋碰上一碰。这十六铺的基业,怕是要折在老幺手里了。大先生若要怪罪老幺怠薄兄弟,待我战死沙场,愿去阎罗殿,挨它三千六百鞭。若是我没死……”
“若是我没死......”
陆寅顿了顿,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
“这笔账,老幺再去日本人头上给咱袍哥弟兄讨回来!”
发报员记录完,小心翼翼地问,“陆老板,就…就这些吗?”
“发吧。”
陆寅摆摆手,起身便往楼上走。
他其实知道,林宝山那个老袍哥,看着文质彬彬,骨子里比谁都硬。
这封电报不是请罪,是投名状。
是告诉总舵,他陆寅这回要在沪上玩命了,别心疼钱。
进了里间,早有懂事的兄弟备好了大木桶,里面倒满了热水,水汽氤氲。
陆寅脱下那件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风衣,随手扔在一旁。
里面的衬衫早就黏在身上,撕下来的时候,跟膏药似得。
之前那一战,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放松下来,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往外冒酸水。
胳膊,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几道口子。
他也没矫情,跨进木桶,热水没过胸口的那一刹那,陆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舒服。
就像灵魂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靠在桶壁上,脑袋向后仰着,热毛巾盖在脸上,也不想动,就想这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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