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昨夜那仿佛要把天穹撕碎的枪炮声停了,闸北陷入一种诡异至极的死寂。
一营和二营的阵地,丢了。
阵地前沿,五辆被炸成废铁的装甲车还在冒着黑烟,车身扭曲得像被揉烂的铁皮罐头。
那是用整整两个营的血肉,硬生生从鬼子嘴里敲下来的几颗牙。
除此之外,那片焦黑的土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百多具屎黄色的尸体。
这是战果。
但在战果后面,是更触目惊心的代价。
十九路军七十八师一五六旅第六团,满编两千人。
仅仅一个晚上,六百多号弟兄,没能看见今天的太阳。
张岳宗部,近三分之一的编制,打光了。
陆寅趴在一处半塌的阁楼窗后,举着望远镜。
镜头里,穿着黄褐军装的鬼子兵正在打扫战场。
他们没收尸,而是在补刀。
“噗嗤。”
虽然隔着几百米,但陆寅脑子里自动补上了那个声音。
三八大盖那明晃晃的刺刀,扎进还在抽搐的,或者已经僵硬的灰色军装身体里。
有时候一刀不够,还要搅一下。
有些没死透的伤兵,被剧痛唤醒,发出惨叫,紧接着就是更狠的一托把砸在脑门上,红的白的溅一地。
“冚家铲!!”
身边的梁焕手里咏春八斩刀的刀柄都快被捏出了声音。
这位平时总是没睡醒一样的佛山刀客,此刻眼皮狂跳,死死盯着那面刺眼的膏药旗。
“别看了。”
陆寅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记住这场面。回头咱们还过去的时候,别手软。”
“走,去团部。”
几人领头的,跟着陆寅猫着腰,顺着交通壕往回走。
一路上全是担架。
张宗岳的兵,把担架交到义勇军的学生手里,再由学生送往阵地的最后方,由叶宁那里搭建起来的临时医院。
现在这帮学生也不喊口号了,四肢都在抖。
有个学生抬着担架看着伤兵,那伤兵身上的窟窿像个泉眼直冒血,不知道怎么办了,一米八的大高个就知道哭。
面粉厂的临时指挥部,陆寅几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嘶哑的吼声。
“三天?!你让我拿什么守三天?!”
陆寅掀开帘子走进去。
屋里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张岳宗这个汉子,此刻正抓着电话筒,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倚在桌子边上,满脸的大胡子上挂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张岳宗猛地站直了身子,眼珠子通红。
“军座!我他妈不是怕死!但我这两个营……六百多号弟兄啊!一晚上!就一晚上啊!全没了啊!!”
那声音悲怆到了极点,带着哭腔,像一头受了伤的老黄牛在哀嚎。
“武为农,程乾,他妈的连尸首都拼不起来啊!都碎了!都碎在鬼子的铁王八底下了呀........”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国运之战……我知道身后就是……是!是!保证完成任务!人在阵地就在!是!”
“啪。”
电话被重重挂断。
张岳宗双手撑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滴浑浊的液体滴落在地图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整个指挥部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敢说话。
六百人。
仅仅是一个晚上,两千人的团,就折损了三分之一。
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那是六百条活生生的命,是六百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六百个还在做梦娶媳妇的广东仔。
“老张.......”
陆寅走上前,又掏出烟盒。
他总有存货,因为叶宁每次送饭都会在大宝口袋里塞上两包。
他点了一根,然后把烟塞进张岳宗嘴里,在把剩下的半包塞进他油腻腻的口袋。
张岳宗狠狠吸了一口,烟熏火燎给自己的眼泪打掩护。
“你也听到了。”
张岳宗声音哑得厉害,抬头看着陆寅,“蔡军长下了死命令。要在天通庵再钉三天。等援军到了才能换防。”
“鬼子不动了。”
陆寅给自己又点了一根,指了指外面,“刚才我看过了,他们占了前沿阵地后,没继续往前推。正在那修工事,架机枪。”
“我知道,他们在等。”
张岳宗抹了一把脸,那一脸的胡茬硬邦邦的。
“等什么?”汪亚樵皱眉问道,“等着吃早饭?”
“等炮。”
陆寅替张岳宗回了话,眼神冷厉,“步兵冲锋吃了亏,死了小一百号人,还丢了五辆装甲车。盐泽辛一那狗日的肯定坐不住了。现在停下来,是在等黄浦江上的军舰。”
张岳宗点了点头,惨笑一声,“没错。吴淞口那边的观察哨发来消息,‘能登吕’号航母,还有那几艘驱逐舰,已经调转炮口对准闸北了。”
“丢雷老母……”
梁焕骂了一句,“这帮扑街日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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