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寅看了眼怀表,上午十点。
翻身下床,关节发出几声脆响。
烧退了,透支的身体就像一块干瘪的海绵,只要给了水和时间,就能重新鼓胀起来。
桌上摆着一碗冷粥几个馒头,还有袁宝留下的半只没啃完的烧鸡。
陆寅也没嫌弃,一股脑的嘴里塞。
胃里有了东西,那种烧心的虚火才算真正压下去。
“活了?”
洪九东推门进来,看见陆寅在吃东西,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看来是死不了。”
“大宝跟定春呢?”
陆寅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抹了把嘴。
“蹲外面呢。”洪九东大拇指一翘。
陆寅皱眉,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景象让他脚下一顿。
这原本是叶宁找的一处废弃祠堂,算是这一片稍微像样点的建筑。
现在大殿的顶棚没了,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柱子杵在那儿,焦黑的横梁摇摇欲坠。
冷风夹杂着灰尘和焦臭味,毫无遮拦地灌进来。
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人。
四马路那些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此刻全都灰头土脸,袖子挽得老高,端着水盆,捧着纱布在伤员堆里穿梭。
陆寅看见一个原本在书寓只会唱曲的姑娘,正跪在一块门板前,帮一个被炸断腿的汉子清洗伤口,血水染红了她的半截袖子,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地上铺满了藤竹板和草席。
有些盖着白布,有些在那儿哼哼。
“部队冲锋以后,第二天鬼子的飞机就来了。”
洪九东站在陆寅身后,声音发沉,“这边离闸北有一段距离,是叶宁搭建的临时医院,根本不在十九路军的驻防区域内。”
“结果一颗炸弹落下来,在大殿中央开了花。”
陆寅没说话,迈步往里走。
一个断了胳膊的袍哥兄弟看见陆寅,挣扎着想坐起来喊“幺哥”,被陆寅按了回去。
“躺着。”
陆寅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往里走,是一排排盖着白布的尸体。
不多,也就十几具,有从天通庵上抬下来的广东佬,也有一开始叶宁带来的姑娘。
陆寅苦叹。
日本在疯狂增兵......
南京在疯狂谈判......
后方在不停死人......
这就是现在的局势。
“收拾一下,咱们走。”
陆寅转过身,对跟在后面的洪九东说。
“去哪?”
“去给老爷子磕个头。”
……
车是一辆被弹片刮花了漆的黑色福特,前挡风玻璃上还裂着纹。
洪九东开车,陆寅坐在副驾驶,后座上挤着袁宝和一直没说话的陶定春。
陶定春怀里依旧抱着那把中正式,已经开始枪不离手。
这小子两天没洗脸,眼窝深陷,现在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劲儿。
车子开出临废弃祠堂,驶入华界。
如果说刚才那个祠堂是受了重伤,那外面的街道就是死了。
“宝山路。”
洪九东用嘴巴努了努车窗外的废墟,他似乎是怕陆寅没认出来,故意提醒了一句。
陆寅侧头看着。
整条街像是被人放进嘴里嚼了一遍吐出来的。
断壁残垣间还冒着青烟,原本平整的马路被炸出一个个大坑,积水混着泥土和血污,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褐色。
路边偶尔能看见几具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大多是平民。
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妇人趴在路中间,怀里似乎还护着什么拼命的哭,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浑身焦黑的孩子。
有几个洋人记者在旁边拍照,几只野狗在废墟里穿梭,嘴里叼着不知名的肉块。
袁宝趴在车窗上,那一向憨傻的脸上也没了笑模样,嘴里嘟囔着,“房子……都没了……”
陆寅收回目光,从兜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
烟雾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呛得陶定春咳嗽,但他没开车窗,只是把怀里的枪抱得更紧了。
“这就是战争。”
陆寅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没有什么前方后方,枪一响,接下来就看命了。”
他在前世的记忆里见过这一幕,书本上的黑白照片,纪录片里的模糊影像。
可当这些画面变成彩色的,带着腥臭味和哭喊声的现实摆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完全能把人的理智冲垮。
车子穿过华界,驶入法租界。
一道铁丝网,隔开两个世界。
法租界里依旧灯红酒绿,虽然街上的人多了些,巡捕多了些,但铺子照开,马照跑,舞厅赌场的霓虹灯牌在白天看起来灰扑扑的,却依然昭示着繁华。
这一对比,讽刺得让人想杀人。
虎堂在租界有处别院,是翟隆泰早年置办的产业。
陆寅原本就想让他们来这里躲一阵的。
如今,这里挂满了白幡。
门口停着几辆黑色的轿车,十几个穿着黑衣的虎堂弟子守在门口,神色肃穆。
看见陆寅下车,为首的一个汉子红着眼圈,抱拳行礼,“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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