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之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这座战时陪都的繁华与焦虑一并笼罩。嘉陵江畔的“临江楼”却似挣脱了这压抑的网,灯火通明,琉璃瓦在雨夜里反射着温暖的光晕,与江面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粼粼水光交相辉映,宛如一座遗世独立、漂浮在夜色中的金色宫殿。今晚,这里正举行一场备受瞩目的慈善晚宴,主人是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一个在商界长袖善舞,在政界也颇具能量的人物。
沈安娜站在二楼露台的阴影处,那里恰好能俯瞰整个宴会厅,又不易被人察觉。她微微侧着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拢米白色羊毛披肩的一角,将颈间那串圆润光洁的珍珠项链又掩了几分。披肩是用上好的澳洲羊毛织就,柔软而温暖,抵御着江风裹挟而来的湿冷。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料子是罕见的杭绸,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领口处精致的珍珠项链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颗珍珠都像是凝了月华,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雨丝被江风裹挟着,偶尔拂过她光洁的脸颊,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完美的妆容和优雅从容的姿态。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实则,每一个重要人物的面孔、他们之间微妙的互动、甚至侍者托盘上酒杯的品牌,都已被她那双看似温婉、实则如鹰隼般敏锐的双眼悄然捕捉,在脑海中分门别类,细细分析。这里不是社交场,这是她的战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情报的密码。
“沈小姐,一个人在这里赏雨?”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刻意亲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安娜心中了然,缓缓转过身,脸上立刻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孙会长,您的晚宴真是盛况空前,冠盖云集。”她的声音清澈悦耳,语调不高不低,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的温婉,却又吐字清晰,不显含糊。
孙志远哈哈一笑,举杯示意,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轻轻晃动:“沈小姐肯赏光,才是孙某的荣幸啊。《中央日报》的美女记者亲临,笔下生花,定能让今晚的晚宴增色不少,也让孙某的这点善举广为人知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英国呢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蜡固定得纹丝不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但此刻,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和而慷慨。
“孙会长过奖了,能为救济灾民略尽绵薄之力,是我辈记者的本分。”沈安娜微微颔首,姿态谦逊,目光却像不经意般,掠过孙志远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和服、正与几位商人模样的人交谈的身影,“倒是孙会长,能请到日本商会的佐藤先生,才真是神通广大。如今这局势,中日商界人士同席,可是不多见呢。”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带着记者特有的好奇。
孙志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警惕,快得如同烛火的明灭。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记者竟如此眼尖,且毫不避讳地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但他毕竟是久历风浪的老江湖,立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多了几分解释的意味:“呵呵,沈小姐消息灵通。现在是非常时期,中日商界也需要多交流嘛。佐藤先生是来谈药品生意的,都是为了救济难民,纯粹的商业行为,不谈政治,不谈政治。”他特意加重了“纯粹商业行为”几个字,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佐藤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安娜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带着一丝探究。她优雅地端起恰好经过的侍者托盘里的香槟,莹白的手指与透明的玻璃杯交相辉映。她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冷笑。她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原来如此。药品……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孙会长真是心系灾民,深明大义,令人敬佩。”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如春风拂柳,但那双美丽的杏眼深处,却已变得锐利如鹰,审视着孙志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药品?在这封锁严密的战时,日本人的药品,会如此轻易地用来救济中国难民?这里面定然有鬼。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并非喧哗,而是一种因某个重要人物到来而产生的、短暂的、压抑的安静,随即又被更大的嗡嗡声取代。沈安娜的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缓步走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料子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矫健。头发梳得整齐利落,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淡淡的、公式化的微笑,看起来像个精明干练、家底殷实的南洋商人。然而,当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时,沈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与沉静——那不是商人的精明,那是只有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时刻保持警觉,习惯了在人群中搜索威胁与同盟才会有的警惕和审视,像一柄藏在锦盒中的利剑,虽未出鞘,锋芒已隐现。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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