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深秋,重庆的梧桐叶被连绵秋雨打落,在青石板路上积成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市立图书馆的黄铜大门在午后三点准时发出声响,那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声压抑的叹息。凌啸岳穿着深灰色学生装,腋下夹着本翻旧了的《战争论》,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半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这条通往图书馆的路,他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包括每个可能的狙击点和撤退路线。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门廊柱后第三块松动的墙砖,砖缝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枫叶,这是沈安娜约定的安全信号,表明周围至少五十米内没有可疑盯梢。他放缓脚步,看似随意地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雨沫,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完成了最后一次对环境的扫描。
阅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樟脑气息,混合着窗外潮湿的泥土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秘密的味道。凌啸岳的皮鞋踩过打蜡地板时格外小心,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寂静中依然显得清晰。他在第三排阅览桌前放下书本,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无数普通读者中的一个。眼角余光如雷达般扫过整个空间:七个读者,三个打瞌睡的老教授(其中穿藏青色马褂的那个,手指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两对窃窃私语的学生情侣(靠窗边那对,男生的右手始终插在风衣内袋,姿势僵硬),还有个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正站在文史区书架前。她身姿挺拔,即使隔着几排书架,也能感受到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她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着《资治通鉴》的书脊,笃、笃、笃——第三下时微微停顿——这是他们在特训手册上学过的手势,由三个短音构成。
沈安娜今天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那是被窗外潜入的微风拂过的痕迹。珍珠耳坠随着她侧身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当凌啸岳假装寻找《欧洲战史》在她身旁蹲下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混着硝烟味飘进鼻腔——那是她惯用的巴黎香水,也是三天前百乐门后巷,硝烟散尽后唯一残留的、属于她的气息。他忽然想起三天前那个紧张的夜晚,在百乐门后巷狭窄的空间里,她就是用这双手握着勃朗宁,在三米内精准击中两个特务的眉心,动作干净利落,眼神冷静得像在执行一场外科手术。
马三找了码头仓库的布防图,但坚持说没见过。凌啸岳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只有两人呼吸交缠的距离才能听清。同时,他的手指在《法国革命史》的书脊上看似随意地敲击着摩斯密码,将更重要的信息传递出去:苏曼丽被渡边带去,回来时旗袍领口多了枚樱花胸针。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紧,苏曼丽是他们安插在汪伪政府内部的重要棋子。
沈安娜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泛黄的书页在她指间簌簌作响,掩盖了任何可能的异常。三天前《中央日报》广告栏的寻人启事,暗语指向城西教堂。她的声音平稳柔和,像是在讨论天气,同时,从《宋词选》里极其自然地滑出半张卷烟纸,递到他手边。上面用铅笔勾勒着孙志远的社交网络,线条简洁却精准,注意这个叫陈老板的,他上个月从上海来,总在商会深夜会议后单独见孙志远。她的指尖划过那个名字,留下一道淡淡的铅笔印。
凌啸岳的指尖触到卷烟纸上那个模糊的侧影时,如同触摸到一块烙铁。就在这时,阅览室门口传来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皮鞋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两人几乎同时分开——他继续整理书架,仿佛对某排书的顺序格外执着;她则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尖在纸面划出沙沙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刚才的短暂交汇从未发生。秦海龙洪亮的笑声由远及近,这个总是穿着警服的直肠子居然捧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与他粗犷的气质格格不入。腰间的左轮手枪把制服撑出明显的轮廓,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晃动。
凌少校也喜欢侦探小说?秦海龙重重拍在他肩上的手劲差点让凌啸岳捏碎手里的《战争论》。他不喜欢这个鲁莽的警探,更不喜欢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警探的目光扫过沈安娜时亮了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位小姐看着面生,是报社新来的记者?
沈安娜合上书时露出皓腕上的银镯子,正是三天前凌啸岳从特务尸体上解下来的那只,内侧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我叫沈安娜,她伸出手时,无名指微微蜷曲——这是他们约定的有危险,保持警惕暗号,刚从南京来,秦队长可要多指教。她的笑容恰到好处,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眼神却锐利如刀,快速评估着眼前的威胁。
凌啸岳注意到秦海龙身后两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他们翻报纸的手指关节发白,显然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而且,他们的皮鞋底沾着码头特有的红泥——这与马三招供的码头仓库布防图联系了起来。当警探唾沫横飞地讲述上周破获的鸦片案时,凌啸岳看似随意地调整着书架上的书籍,实则悄悄将记录着马三供词的小纸条塞进《资本论》第237页——那里正好夹着沈安娜三天前留下的教堂平面图,两者将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完成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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