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雅的手指在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键盘上微微颤抖,并非全然因为机件的滞涩。打错的字母如同深秋的寒雨,凌乱地溅落在米黄色的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像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事,斑驳而沉重。窗外的梧桐叶被晚风拂得沙沙作响,那细碎的声响却丝毫掩盖不住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那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仿佛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指尖都泛起细密的冷汗。
林秘书,这份《战时物资统制实施细则》,明天一早就要呈给渡边太君过目。孙志远的声音从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传来,依旧带着他那副惯有的温和笑意,仿佛春日暖阳。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像西伯利亚冰原上淬了毒的冰锥,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寒光凛冽,直直刺向她。你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是昨晚没休息好?还是...有什么心事?
最后那句问话,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对不起会长,我...我马上重打。林秀雅慌忙抽走废纸,指尖因用力而在复写纸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能感觉到孙志远的目光如同实质,始终黏在她的背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阴冷地审视着猎物的每一寸肌肤。三天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渡边一郎那穿着锃亮军靴的脚,是如何粗暴地踹开她租住的阁楼木门;那张承载着她全部温暖回忆的全家福照片,是如何被他狠狠摔在积灰的桌上,玻璃相框四分五裂,如同她瞬间破碎的心。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早已通向了万丈深渊,再无回头可能。
令尊的咳嗽,在租界的同仁医院可安好?孙志远慢悠悠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抹浓艳的绿色在灯光下流转,像极了深潭里的水草,缠绕着致命的危险。听说令弟在圣约翰大学的学费,也该缴了吧?我记得是这个月十五号截止,可别耽误了孩子的学业。
一声,打字机的金属按键突然卡住。林秀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涌到眼眶的热意强压下去。父亲日渐严重的肺结核,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弟弟求知若渴的眼神,和圣约翰大学那笔高昂的学费通知单;还有母亲常年病痛缠身,离不开的进口西药——这些被日本人牢牢攥在手里的筹码,每一天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的心上反复切割,鲜血淋漓。当渡边的军靴踩碎窗玻璃,带着风雨闯进阁楼时,她分明看见两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像幽灵般架着父亲瘦弱的肩膀,母亲惊恐的尖叫声被粗糙的毛巾死死捂住,那双绝望的眼睛,成了她夜夜惊醒的噩梦。
会长放心,我...我这就处理好文件,绝不会耽误呈给太君。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堪堪遮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恨意与屈辱。
黄昏时分的商会大楼,弥漫着孙志远最爱的桂花乌龙的甜腻香气,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茄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林秀雅抱着整理好的文件,脚步轻缓地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雕花栏杆外的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将她的影子在地毯上拉得细长而孤单。三楼档案室厚重的铜制门牌,在橘红色的余晖中泛着冷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她习惯性地摸了摸领口的珍珠胸针——那是一颗圆润光洁的淡水珠,用细密的银线串着,是上周在国泰大戏院,《中央日报》那位沈安娜记者在座位下的。当时,沈安娜弯腰捡拾时,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手背,留下三短两长、清晰可辨的叩击暗号,那是她们组织内部通用的信号。
林秘书要查什么档案?看守档案室的老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浑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老王头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看人一向很准。
孙会长要查阅民国二十六年的商业年鉴,说是核对一些战时物资的旧账目。她报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目光却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文件柜第三层——那里,才藏着她今日真正的目标,那个足以让整个山城震动的秘密。当老王头转身去取墙角挂着的钥匙串时,她的高跟鞋跟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轻轻敲击出特定的节奏:嗒-嗒-嗒(短暂停顿)嗒-嗒。这是凌啸岳同志通过沈安娜传递的紧急联络信号,对应着最新一期《申报》中缝广告的密码体系,翻译过来就是:有紧急情报,速取。
档案室的空气里漂浮着陈年尘埃与樟脑丸混合的味道,带着时间的腐朽气息。林秀雅假装整理散乱文件的手指,在编号丙-73的牛皮纸袋上若无其事地停留了片刻。袋口没有完全封紧,露出的半截电报纸上,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一阵发麻,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三天前,渡边一郎醉酒后得意忘形说漏的话,此刻突然清晰地回响在耳畔:渔夫安全抵渝,整个重庆的老鼠们,都会知道皇军的厉害!到时候,重庆城就是一座死城!渔夫,这个潜伏在我方内部多年的高级间谍,竟然要在近期抵达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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