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初夏,像一只巨大而潮湿的蒸笼,将整座山城捂得密不透风。黏稠的热浪裹挟着嘉陵江的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让人心头发闷。沈安娜站在重庆市防空司令部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前,不动声色地理了理米白色西装套裙的下摆。这身行头是精心挑选的——既符合《中央日报》记者的身份,又能巧妙地消解军人的警惕心。阳光下,记者证的金属边框反射出冷冽的光,而她指间夹着的烫金名片,才是她今天真正的武器,一把无需硝烟,却能精准刺入敌人防线的利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股混杂着紧张与决心的悸动,每一次任务都像是在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容不得半点闪失。
哎哟,沈记者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啊!传达室的老张头见她走来,脸上立刻堆起了殷勤的褶子,忙不迭地接过名片。当看清中央日报四个烫金大字时,那双昏黄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语气也愈发恭敬:王参谋特意吩咐过好几遍了,说您一到,不用通报,直接上楼就行!三楼,技术参谋室!
高跟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战役伴奏。沈安娜身姿挺拔,目不斜视,仿佛只是一位专心赴约的记者。然而,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余光却如最精密的扫描仪,将两侧办公室门牌上的字迹一一镌刻在脑海:作战科、情报科、通信科……每一个科室都可能隐藏着秘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三楼西头那间挂着技术参谋室小木牌的房间——那扇门后,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也是她需要攻克的堡垒。
沈小姐果然准时。咔哒一声被从里面拉开,王克明参谋站在门口,笔挺的草绿色军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位毕业于保定军校的高材生,据说在技术上颇有建树,但显然对漂亮女记者的突然造访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递过茶杯的手指,在沈安娜接过的瞬间,竟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安娜自然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细节,心中了然。她优雅地接过那只青瓷茶杯,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对方的手背,触感温热,带着一丝湿润的汗意。王参谋太客气了。她的声音柔和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能有机会亲自来报道我国防空体系的辉煌建设成果,这是《中央日报》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膝头摊开记者本,镀金钢笔悬在纸面上方,蓄势待发,目光却带着探寻看向王克明:近来市民们都在称赞,说敌机的轰炸频次明显降低了,想必是我们的预警系统有了什么新的突破性进展吧?
王克明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他转过身,从文件柜里抽出几份印着图表的文件,试图用数据来掩饰那瞬间的慌乱:主要是...主要是情报部门预判精准,各部门配合得力。你看这组数据,最近的拦截成功率确实提高了不少......他的声音略显干涩,手指在图表上滑动,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钢笔在纸上沙沙游走,记录着王克明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沈安娜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她的大脑,则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对收集到的每一个信息碎片进行着分析、筛选与重组——林秀雅同志通过秘密渠道提供的情报果然精准无误。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男人:左手无名指上那圈浅白色的戒痕,暗示着一段逝去的婚姻或是情感纠葛;熨烫平整的袖口上,赫然沾着一块新鲜的咖啡渍,与他刻意维持的严谨形象格格不入;领章上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在一丝不苟的军服上显得格外刺眼。这些细微末节,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她敏锐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这位王参谋,最近的生活状态极不规律,内心必定藏着什么心事。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王参谋。沈安娜突然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却像两柄出鞘的利剑,目光如炬,直刺对方眼底,不过,据我所知,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观音桥一带的防空警报,似乎延迟了整整四分钟才拉响。不知王参谋能否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
唰——钢笔尖在纸面猝不及防地划出一个细小的墨点,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王克明端起茶杯的动作猛地僵住,杯中的碧螺春茶水微微晃漾,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凄厉的防空演习汽笛声,尖锐的啸叫如同鬼魅的哭嚎,骤然刺破了办公室里刻意维持的平静,也仿佛在无情地拷问着他内心的隐秘。
那...那是...设备调试。王克明的喉结在紧抿的嘴唇下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老...老旧的雷达设备,偶尔会出点小故障,不碍事的。他试图避开沈安娜的目光,眼神闪烁不定,落在窗外虚无的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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