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重庆。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城起伏的轮廓线上,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压迫感。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点终于挣脱天幕的束缚,密集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瞬间又被后续的雨势吞没,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之中。百乐门的喧嚣与爵士乐,此刻也仿佛被这滂沱大雨揉碎,变得模糊而遥远。
凌啸岳站在歌舞厅三楼的贵宾包厢里,指间夹着半支燃尽的香烟,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落地窗外,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宛如醉酒人的眼,与江面上零星摇曳的渔火遥相呼应,勾勒出这座战时陪都特有的浮华与不安。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帘,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对面那家看似普通的绸缎庄——那是军统某个秘密联络点,此刻却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一座空坟。
凌少校,今晚的月色可真美。苏曼丽端着两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款款走来,酒液在水晶杯壁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带着陈年佳酿特有的醇厚气息。她今天穿了一件火红色的旗袍,开叉处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地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行走间,法国香水的馥郁与她自身的体香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旌摇曳的暗香。
凌啸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烟圈,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警惕:苏小姐,重庆的雨季,哪来的月色。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个女人,美得像带刺的玫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
女人娇笑着依偎过来,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洒在他的耳畔,刻意放软的声线像羽毛般搔刮着人的耳膜:那便是我眼花了,许是凌少校的风采,让曼丽误以为月上中天了呢。她的手指如蛇般滑过,若有若无地想拂过他的胸口,却被凌啸岳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调整站姿,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瞬间肌肉的紧绷。
孙会长到了吗?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亲昵从未发生。他需要从苏曼丽这里确认孙志远的状态,这是计划中的一环,却也是此刻最不重要的一环。
早就在隔壁松鹤厅等着您了,苏曼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收起媚态,语气变得恭敬,不过今晚孙会长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平频看表,像是有什么急事缠身。
凌啸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孙志远自然会心神不宁。他那位平日里以清纯文静冰清玉洁形象示人的秘书林秀雅,此刻恐怕正在家中如坐针毡,每一秒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吧。他能想象出她紧咬着唇瓣,双手紧握,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模样——那份焦急与无助,是真实的,也是他计划能够成功的关键。
二十分钟前,他收到了秦海龙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消息,用的是理发店剃刀里藏着的密写药水,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林秀雅已确认家人被关押在市郊废弃纱厂仓库,守卫数量比预想中多了整整一倍,且配备了重火力。更棘手的是,日军特高课少佐渡边一郎竟亲自坐镇指挥。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铁块,瞬间砸进凌啸岳的心脏,让他的神经骤然紧绷。渡边一郎,这个精通中文诗词、深谙中国文化的日本特务,是他潜伏三年来遇到的最强劲对手。此人阴险狡诈,以完美狩猎为乐,尤其擅长心理战,曾有多位同志在他手中受尽折磨,最终精神崩溃而死。他能感觉到,渡边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已经悄然扼住了这场营救行动的咽喉。
告诉孙会长,我五分钟后到。凌啸岳将烟头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玻璃与烟蒂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需要稳住苏曼丽,更需要稳住隔壁的孙志远,为自己争取宝贵的时间。
苏曼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红唇微张:您不是约了......她显然记得他今晚的——与孙志远密谈,商议事宜,这是公开的计划,也是掩护他真实行动的烟幕弹。
计划有变。凌啸岳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从衣架上取下黑色风衣。冰冷的风衣布料触手生凉,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替我向孙会长致歉,就说军统那边有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处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借口,也最符合他双面间谍的身份。
看着男人利落穿上风衣,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苏曼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有探究,有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缓缓走到窗边,目光追随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从坤包里拿出一支精致的口红,旋开,却并非唇彩,而是一架微型相机。她熟练地举起,对着凌啸岳离去的方向,透过雨幕,迅速按下了快门。相机的咔嚓声被窗外的雨声完美掩盖。雨幕中,那辆黑色轿车正汇入车流,尾灯像两团微弱的鬼火,朝着与孙志远约定地点截然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两道浑浊的水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