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里的发报机,这个他十年潜伏生涯中最忠实也最危险的伙伴,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蜂鸣,像濒死的哀鸣。绿色信号灯在布满铜锈的精密齿轮间明明灭灭,如同鬼火般跳跃,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心脏,那颗早已习惯了在刀尖上跳动的心脏,此刻正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电码被他的指尖飞速破译,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渔夫上钩,携饵投诚。曼丽。
曼丽......老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伸手,几乎是粗暴地扯断了发报机的天线,金属接口处迸出微弱的火花,旋即熄灭,如同他此刻的希望。几乎就在同时,窗外传来了军靴踏碎积水的声响,沉重、整齐,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这个在重庆险恶环境中潜伏了整整十年的老交通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曾在枪口下从容不迫,曾在严密盘查中面不改色,却第一次在发报时感到指尖控制不住地打滑,连呼吸都带着一丝滞涩。苏曼丽!这个名字像一枚被点燃的炸雷,在他脑海深处轰然引爆,掀起惊涛骇浪。他永远也忘不了三个月前,正是这个女人,用一套半真半假、精心编织的情报,像诱饵一样,让延安方面损失了三名他亲自送走、视若己出的优秀联络员。他们年轻的脸庞,临死前或许还带着对曼丽同志的信任,如今在他眼前清晰浮现,让他一阵心悸,几乎喘不过气。她怎么敢?她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方叔,开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刻意压低了嗓门,却依然掩不住那份独特的、带着水乡软糯的吴侬软语。这声音,曾经让多少同志感到亲切,如今听在老方耳中,却比刚才的军靴声更让他毛骨悚然。
我知道您藏着凌啸岳的狙击步枪零件。
最后一句话,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刺入了老方最后的防线。凌啸岳,另一个沉重的名字,那把拆散的狙击步枪,是他们准备用于关键行动的杀手锏。她连这个都知道!
老方的手无声地滑到桌底,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表面贴上掌心,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他的掌心沁出了更多的冷汗,黏腻而湿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枪管上细微的纹路,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决定生死的重量。是开门,还是......他的手指搭在了扳机护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门闩转动的瞬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老方屏住呼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门缝。
他看见了苏曼丽。
她浑身湿透地站在冰冷的雨幕里,曾经精心打理的发髻此刻散乱地贴在脸颊,几缕湿发狼狈地垂落。一身剪裁合体的旗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鲜,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玲珑却颤抖的曲线。她的左臂,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在目,鲜血浸透了胡乱缠着的、本是旗袍下摆的碎布,那刺眼的红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带着惊恐、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双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一个包裹,而是她全部的希望与救赎,活像一只被凶猛猎人追得走投无路、濒临绝境的狐狸,眼中既有绝望,又有一丝拼死一搏的狠厉。
雨丝不断地打在她身上,也仿佛打在老方的心上。他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些许。这副模样,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她又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老方的内心,如同被两股力量撕扯,一边是血的教训和刻骨的警惕,另一边,是十年地下工作磨砺出的、对同类(哪怕是疑似叛徒的同类)苦难的本能恻隐,以及对那句携饵投诚的惊疑不定。他的眼神,在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只紧抱油纸包的手上,反复逡巡,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三、烟盒里的秘密
煤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摇曳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苏曼丽纤细的手指夹着那只小巧的烟盒,在推到老方面前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三年来如履薄冰,如在刀尖上跳舞,所有的恐惧、屈辱与孤注一掷,此刻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金属容器里。
这是三年来我在特高课档案室偷拍到的全部资料。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老方屏住呼吸,将放大镜凑近。透明胶卷在跳动的火光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日文,那些扭曲的字符如同毒蛇,盘踞在微缩的情报上。他的目光逐行扫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当渔夫计划四个字刺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停滞在胸腔——那文件右上角贴着的模糊照片,虽因翻拍而画质粗糙,但那眉眼轮廓,那嘴角独特的痣,竟与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有七分相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老方只觉得遍体生寒。这个盘踞在重庆商界多年的不倒翁,难道竟是日本人安插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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