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娜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徽章边缘,那金属的冷意顺着神经末梢蔓延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第一次在记者招待会上见到苏曼丽的情景,如同一帧泛黄却依旧清晰的老照片,在眼前徐徐展开。彼时,那个身着一袭火红旗袍的女人,正被一群高鼻深目的外国记者层层簇拥。她笑靥如花,应对着关于中日亲善的虚伪提问,那笑容明媚得如同春日暖阳,眼底深处却藏匿着足以冻结一切的、淬毒的冰棱。谁又能想到,这个在豺狼虎豹间游刃有余、颠倒众生的交际花,竟是用自己滚烫的生命在刀尖上跳舞的孤胆英雄?
为什么选择做护士?凌啸岳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想起秦海龙刚刚汇报的伤亡数字,心头像压了块巨石——为了配合苏曼丽传递的那份足以乱真的假情报,三个潜伏在码头的军统好兄弟,已然悄无声息地牺牲在渡边那老狐狸布下的伏击圈里。他们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
苏曼丽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雨丝正细密而执着地斜斜掠过百乐门标志性的旋转门,将玻璃冲刷得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我杀了太多人。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无论是日本人,还是那些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的汉奸走狗,他们的血,都沾在我手上,洗不掉了。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这雨幕,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去前线,或许我还能救回些什么,算是替这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赎一点点罪吧。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墙上那面嵌着金边的巨大穿衣镜上,镜中映出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在凝视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沈安娜的心猛地一揪,这位平日里总是冷静自持、笔锋锐利的女记者,此刻声音竟微微发颤。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苏曼丽那双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曼丽,你不是罪人。她的掌心传递着温暖与力量,没有你的情报,日本人的计划早已成功实施,重庆,乃至整个西南,至少要多牺牲三千无辜的军民。你救了他们,你是英雄。
苏曼丽身体一僵,随即反手握紧了沈安娜的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时的浮木。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两行清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安娜姐,你知道吗?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次陪那些日本人喝酒,我都在他们的酒杯里偷偷放上泻药,看他们第二天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觉得解气。给那个汉奸孙志远泡茶时,总在茶叶里掺些让他失眠的草药,听着他夜里辗转反侧,我就觉得痛快。她凄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这些幼稚得可笑的报复,是我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凄厉而绝望,眼泪却流得更凶,像断了线的珍珠,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做回苏曼丽,那个只想救死扶伤的苏曼丽,而不是代号的杀人机器了。
凌啸岳默默地走到衣架前,取下苏曼丽的驼色大衣。那大衣的质地柔软,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老方已经安排好了撤退路线,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明天清晨六点,在码头三号仓库登船。新身份是上海仁济医院的护士苏梅,所有档案都已伪造齐全,经得起查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道,目的地是徐州的伤兵医院,那里离前线最近,战事最吃紧,也最需要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手。
谢谢。苏曼丽接过沉甸甸的大衣,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凌啸岳掌心那厚厚的枪茧,粗糙而坚硬,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勋章。这个平日里总是冷硬如冰、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眼神中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关切,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一缕暖阳。她的思绪忽然飘回三个月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暴雨夜,自己执行任务后被两个日本宪兵堵在幽深的巷口,绝望之际,是他如同鬼魅般从天而降,用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敌人。临走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留下了一包治疗枪伤的特效药,那药后来救了她的命。
化妆间的座钟铛铛铛地敲响了十下,清脆的钟声在寂静的雨夜里回荡,显得格外悠长,仿佛在为一段即将落幕的传奇送行。苏曼丽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三年屈辱、挣扎、爱恋与仇恨的房间。鎏金的镜面、奢华的水晶吊灯、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这些曾经象征着她屈辱身份与伪装工具的物件,此刻在摇曳的灯光下,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伤感的柔光。她走到梳妆台旁,从首饰盒里抓出一把五彩斑斓的糖果,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安娜手里——那是前几天去慰问伤兵时剩下的水果糖,玻璃糖纸在灯光下闪烁着彩虹般绚烂的光泽。
留给你。她笑得像个纯真的孩子,眼角却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听说你们记者总是熬夜写稿子,费脑子,吃点甜的提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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