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冬,重庆的雨夹雪下得正紧。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山城上空,将两江交汇处的雾气压得更低。泥泞的街道上,黄包车夫佝偻着背,在湿滑路面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之处,混着煤渣与污泥的车辙,像一道道被冻裂的伤口,在这座苦难的城市肌肤上蔓延。朝天门码头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汽笛声,却被厚重的云层死死捂住,连呜咽都显得有气无力。
警察总局审讯室的铁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风雪的寒气如同一柄冰锥,瞬间刺破了室内浑浊的烟味。秦海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央,军靴上还沾着半融化的雪泥,每走一步,就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摘下湿透的警帽,露出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板寸,粗粝的脸上横肉因愤怒而微微抖动,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刚经历过一场与顽抗意志的激烈较量。审讯室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更添了几分煞气。
招了?
角落里的阴影里,凌啸岳缓缓站起,指间夹着的香烟在昏暗光线下亮了个红点,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玳瑁眼镜片,锐利地投向门口。他今天穿的深灰色中山装袖口已磨出毛边,却依旧笔挺,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一份从容与体面,哪怕是在这充斥着血腥味与汗臭味的审讯室。眼镜后的目光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如蓄势待发的猎豹,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狗日的嘴硬得很!秦海龙将牛皮文件夹狠狠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劣质烟草的烟雾从他宽厚的指缝间溢出,与他身上的寒气、雪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打脱了两颗牙才肯松口,那小子骨头倒是硬,要不是最后关头提到......他话未说完,却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凌啸岳的反应。
凌啸岳的指尖微微一顿,燃到尽头的烟灰簌簌落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这个代号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刺中了他神经最敏感的部位,让他瞬间想起三天前那个血色黄昏。磁器口那间狭小的发报室,年轻的小李倒在血泊中,胸口的鲜血染红了发报机,也染红了凌啸岳的眼。那孩子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血在墙上写的,正是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头,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详细说。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只有将烟蒂摁灭在缺了口的搪瓷杯里时,那稍显用力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杯壁上还留着前天喝剩的茶叶渍,像干涸的血迹。
秦海龙拉开椅子重重坐下,腰间的毛瑟枪套撞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审讯室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切割着凝固的空气,将人的神经越绷越紧。那瘪三是码头扛包的,姓李,人送外号,秦海龙粗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却又难掩破案的急切,上个月被马三那个汉奸拉下水,帮日本人传递过两次货单。本来就是条不值钱的小鱼,审到第三遍时,肋骨断了两根,人都快断气了......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也不管水凉,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跟着抽搐了一下,那是多年前与日寇拼刺刀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忠勇的勋章。就在我们都以为他没什么油水的时候,他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喊别打了!我知道山猫的事!我知道山猫是谁!他每周三下午都去望江楼喝茶!
望江楼?凌啸岳的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抽屉。三天前,在咖啡馆,沈安娜不动声色地递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提到《中央日报》记者正在调查的那起电力工程师失踪案,最后出现的地点,不正是南岸区的茶馆一条街吗?难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山猫,电力工程师,日本人......一个个看似孤立的点,似乎正在慢慢连成一条线。
没错,南岸区龙门浩那片,临江的三层木楼,青瓦白墙,很好认,秦海龙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粗糙的素描,是他根据犯人口供画的茶馆草图。线条虽然有些歪歪扭扭,甚至可以说毫无美感,却透着军人特有的严谨与细致,每一个关键特征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那小子说,山猫每次去都点云雾茶,而且特别挑剔,必须是新茶,头道冲的,还得是靠窗第三张桌子,位置固定得很。
凌啸岳接过素描,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滑动,最终停留在临江窗户的位置。他闭上眼,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画面:从那个角度望去,江面的船只往来、码头的人员动向,都能尽收眼底,既能监视江面动静,又能通过对岸吊脚楼窗户的灯光或旗帜传递信号。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哨和联络点!他忽然想起沈安娜提过,那位失踪的电力工程师,失踪前曾在日记里写过看云识天气的暗语,当时只当是寻常感慨,并未深思。现在想来,??云雾茶?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特定的接头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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