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深秋,重庆南岸区的雨,带着巴山特有的缠绵与湿冷,将天地晕染成一片迷蒙。嘉陵江如一条疲惫的巨龙,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浑浊地滚滚东流。雾气氤氲的江面上,几艘货轮亮着昏黄的灯,像瞌睡人的眼,缓慢地移动着,留下两道模糊的水痕。望江楼茶馆,便雄踞在这片江景最佳的位置,青瓦飞檐的老式建筑,在雨雾中宛如一幅晕开的水墨画,风雅别致。然而,在这烟雨空蒙的诗情画意之下,却不知杀机已悄然凝聚,一场暗流涌动的生死较量,即将在这方寸之地拉开帷幕。
凌啸岳静立在茶馆斜对面的巷口,任凭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肩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伞粗糙的竹柄,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热浪。他今天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色绸缎马褂,略显宽松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测,唇边蓄着精心修剪的短胡须——这副装扮,活脱脱就是一个在时局动荡中生意失败、面带几分落魄与愁苦的茶叶商人。三天前,秦海龙传来的那条加密电报,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彻夜难眠。“山猫”,这个在重庆特务网络中如鬼魅般活跃了半年的神秘人物,终于要为了一杯茶,露出他的狐狸尾巴了。
“老板,来碗沱茶。”他收拢伞骨,抖落伞面上的水珠,走进巷口那家毫不起眼的面摊。将油纸包好的一小包劣质茶叶放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摊主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脸上沟壑纵横,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他闻言,慢悠悠地抬起头,右眼不易察觉地快速眨了两下——这是“迷雾”小组外围成员之间才懂的暗号,示意一切正常,已收到信号。凌啸岳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早已扫过斜对面望江楼的二楼。那里靠窗的位置,已经坐着两个“茶客”:一个穿着短衫,手里捧着鸟笼,正低头逗弄着笼中的画眉,神情悠闲,仿佛周遭的风雨与他无关;另一个则是位身着长衫的老者,正低头专注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杆锃亮的黄铜水烟袋,动作一丝不苟。他们,都是秦海龙布下的暗哨。
“这鬼天气,淅淅沥沥的,生意不好做啊。”凌啸岳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将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推了过去,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抱怨与试探,“听说对面望江楼的云雾茶是珍品?雨雾天里,若能品上一杯,倒也能解解这心头的烦闷。”
瘸腿摊主往灶膛里添了块柴,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一声窜了起来,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可不是嘛,这天儿,谁愿意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着粗瓷碗沿,“后院通着三条巷子,都安排了自己人。秦队长的人在街尾布了卡子,明着是查走私烟土的,实则是堵他的后路。”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压得更低,“那望江楼的老板姓张,听口音是四川本地人,去年年尾才从一个浙江人手里盘下这店。二楼雅间不多,就三个,您方才瞅见那靠窗的,视野是最好的,能看江景,可也最容易被对面那栋阁楼盯着,是个双刃剑。”
凌啸岳端起摊主递来的粗瓷碗,碗沿还有些毛刺。滚烫的沱茶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入口辛辣,随即在舌尖泛开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直冲喉头。他细细品味着这份苦涩,仿佛要将此刻的紧张与凝重一同咽下。目光则越过雨帘,再次投向斜对面的望江楼。那块黑底金字的木质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望江楼”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茶馆共两层,一楼是喧闹的散座,此刻稀稀拉拉坐着几位客人;二楼则是相对安静的雅间,窗户紧闭,挂着半旧的蓝色布帘。后门,他知道,是直通江边码头的。最让他感到棘手的,是茶馆右侧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那简直是天然的逃生通道,既可以从那里快速撤离到码头,乘船遁走,又能通过巷后纵横交错的民居胡同,如鱼入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地形,对他们的抓捕行动极为不利,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甚至打草惊蛇,再想抓住“山猫”,就难如登天了。
“山猫对云雾茶的特殊喜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他放下茶碗,从桌上的油纸包里捏出几片干瘪的茶叶,放在指间捻了捻,眉头微蹙,“这种茶产量极少,工序繁复,全重庆,据我所知,也只有三家茶馆能弄到正宗的货。你说,他为什么偏偏选了这家?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料到的缘由?”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摊主正往凌啸岳的茶碗里续着热水,壶嘴细长,水流细细。就在此时,他左手小指看似随意地在碗沿轻轻敲了敲,发出三短两长的节奏声:“老方已经仔细查过了。张老板有个表弟,确实在云南做茶叶生意,门路很广。上个月,刚从腾冲那边运来一批新茶,其中就有这云雾茶。而三天前,有人用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破解的加密方式,预订了今日的云雾茶,发报地点,初步锁定在七星岗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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